无数双眼睛看着她,那是一场只属于她的一场风光大葬。
可洛可洛抱着崩溃的她说,姐姐,我们逃吧。
逃吧,逃吧,姊姊。我和你,逃向远远的天际,无垠的大海。杜蒂那推开她的手,尖叫,能逃到哪里去!我们根本没有离开过这里。我结了婚,结了婚,有了孩子,有了孩子!
她不断地重复这几句话,好似已决心认命。跌落就跌落吧,至少她还拥有一些能真实握在手里的财宝。
她想这样一直昏昏沉沉坠落,直到自我意志不再思考,麻木的幸福便将她找到,愚蠢之毒吞噬她的大脑,她心甘情愿扑向加害者的怀抱。
可洛可洛给了她一巴掌,然后是另一个巴掌。杜蒂那抚上脸上鲜红的掌印,被视作跟班的人给予的疼痛似乎终于启动她余下不多的自尊心,她有些受辱的愤怒。
可洛可洛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你不会像我们的妈妈那样死掉,可你还是会像我们的妈妈那样死掉。
她问,什么意思?
可洛可洛的眼眶抵挡不住决堤的泪水,杜蒂那看见她的身躯在下一场瓢泼大雨。她木然地问,什么意思?
可洛可洛说,我们的妈妈是被父亲杀死的,用毒,慢性的毒。送过去的药其实只会让毒性更深。王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么死的。
杜蒂那觉得自己难以呼吸,像搁浅的鱼,她大口大口呼吸着,问,为什么?
可洛可洛说,不知道,可能因为父亲总是看中新的女人,嫌娶的女人太多了吧。反正他也不是一个人,天龙人大人也这样做吧。
杜蒂那问,你怎么发现的?
可洛可洛说,我不知道的,我本来不知道的。这些事情他们总是瞒着王女,可后来我想为你做饭,我就在厨房待了很久很久,一直待着,然后就发现了以前看不到的事。
可洛可洛哭道,我不想说的,我想一直装作不知道,因为父亲肯定会杀了我。可是姊姊,你不可以这样下去啊……你一直都是那么的骄傲……
她想看着她一直发光,于是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拼尽全力也要唤醒她。
杜蒂那的手在颤抖着,她其实并不相信可洛可洛的话,但她相信一个妹妹对姊姊的爱。于是她复又抱住可洛可洛,安慰她道,没事的,没关系的,他们不会知道的。
可洛可洛大哭着喊,姊姊,我们逃吧。
杜蒂那没有回应。
杜蒂那意识到艾蕾吉亚深藏着她看不见的黑暗。她比以往更加频繁地出入王宫,她不知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为何不听从妹妹的话一起逃离,知晓全部的真相后凭借她们两人的力量又能做什么呢?但她更厌恶自己无知无觉地生存下去,清醒着坠落更让她痛苦。既然她已看见那根可以支撑她往上爬的蜘蛛丝,她绝不要再次坠落。
她就是这样知晓托特姆吉卡的存在。
父亲在书房勃然大怒,因为一张乐谱失踪了。她窃听着这一切。父亲和心腹们找遍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也未曾发现。
她曾经在废墟见过的那张乐谱——
父亲比以往更加频繁地举办演奏会与舞会,在其中发掘优秀的音乐人才。但这只是表象。她看见这个男人不断赞扬着那些并不美妙的音乐,赏赐下无数珠宝。而真正有天赋的呢,却被他无视。可这些有天赋的人获得的下场却也因各自的性别走向不同的路。
男人们只是难以在这条路上深造,可女人们却被男人们用容貌划分出了两条路:美貌的女人被追求,被求娶,成为他人的妻子,自此以后失去一展歌喉的机会。贵族们的妻子倒还好些,可一旦被王看上呢,以虚假的和平为理由,在得到一个男人可以从一个女人身上最为显著的战利品——孩子——这之后,那些女人便可以死去了。多么冠冕堂皇。
而其他不被看中的女人呢,这从来都是一座因你音乐才能而决定你如何生活的岛屿。那些女人,只是被那些断定为没有才能的男人,更加用力地踩在脚下。
她想,自己以前怎么会盲目痴愚至此,所有的一切其实明明白白摆在她的眼前,但她竟就这样视若无睹,浑浑噩噩活到现在。这座岛屿上到底还有多少女人如她这般?
多么荒诞可笑。
曾被她的歌声召唤出来的——
她终于知晓那张乐谱是何产物,那是一把钥匙,一把能用歌声召唤出封印着的怪物的钥匙。那把钥匙过去落在她的眼上,但她却想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丢弃了它。
她坚信自己还有机会——
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清醒地活在这个世上,那便决然不到放弃的时候。她还记得那张乐谱的前几个音符。总有一日她能再度唱出来。
她要唱歌,不间断地唱歌,唱到嗓音嘶哑喉咙流血,也要无休止地歌唱。她一定要再度拥有那张乐谱。只有这样她才能从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不愿意面对的所有一切中逃离出来。
直到可洛可洛带来消息——
可洛可洛对她说,德尔塔准备在今晚宴会上的菜肴上下药。
可洛可洛说,她制止了德尔塔。
可洛可洛又说,因为这会影响餐点原本的味道,父亲和兄弟们很容易察觉出来。她会帮助德尔塔更为巧妙地将药物下到食物中。
杜蒂那问,为什么。
可洛可洛用她难以看懂的眼神望着她,说,因为姊姊,你不会逃走,可始终待在原地又能做什么?而我希望可以能一直握住你的手。
父的国度崩塌了——
她去看了尸体,曾经她以为难以反抗的男人,原来只需要一刀就能解决,也从不需要她唱得鲜血淋漓,将所有悲苦愁怨全都剖心剖肺地剥出去。
她在停尸房里走来走去,过去支撑她的一切轰然倒塌。她空虚,茫然。她有些站不稳身子,她不知晓自己是否要继续歌唱,可再度唤出来那张乐谱,还能做什么?所有关于她的一切,是那么渺小,不值得一提。
她的一切都被否定了。
而芙洛蒂比她更惊慌失措——
贵族们推举她当新王,她知道,那是因为她最易掌控,最乖巧听话。她本应和自己踏上同一条道路,可父亲却在塑造她的中途便消失无踪了。父的意志沉没水底。
她看着芙洛蒂,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迷茫,无助,不知所措,对世界的真相一无所知。
她既怜惜她的纯真,又痛恨她的无知,嫉恨她的幸福,可她更害怕,芙洛蒂会如同她当初那样,一直昏昏沉沉地坠落下去。
但她也知晓,在所有王子们死去的当下,在由德尔塔和萨迦掌管的艾蕾吉亚下,她绝无可能走上和自己一样的路。
她既庆幸她不会,又怨恨她不会。她的心扭曲如毒蛇。
芙洛蒂来找她,诉说着自己的不安,于是她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双手,轻轻一推,将她推离了艾蕾吉亚。
走吧,快走,她想,永远不要回来。
可芙洛蒂带着她的野心回归——
事情究竟为何发展到这般地步?杜蒂那无数次地质问自己,是她哪里做得还不够,哪里还做得不完美?她拉拢了贵族,获得了民心,可德尔塔和萨迦却长久地挡在她面前。
她已经被夺走了一切,不管是音乐的才能还是可能会拥有的自由与幸福,现在她想用父亲曾占据过的那个王位,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来补偿自己,为何总是不能得偿所愿?
她已一无所有,她绝不可以再失去。
一刀一刀地,刺着她丈夫与孩子们的身体——
以爱的名义,冠以丈夫之名的,然实则一无是处的,毫无用处的,啃食她的血肉与情绪的蛆虫。吞噬她精力的,吸取她未来的,她所诞下的两个男儿,日后终究也将吸食着其他女人成长的寄生虫。
本就是无用之物,现在有了用途也算好事。
她一点都不感到悲伤,甚至痛快无比,像是长久的积怨爆发出去。
她以后还会为他们立三个墓碑呢,这难道不算他们一直教育她的善良的体现?
事已至此,她已拼尽全力——
“我得到过托特姆吉卡的乐谱,如果我没法当王,我就会唱出来,彻底毁灭艾蕾吉亚。”
快快再度降临吧,曾经选中她的恶魔。为何要离她而去,徒留她哼唱残缺的乐谱。
快快再度降临吧,她是最忠诚的使者。让她唱出灭世的歌声,逃离人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