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蒂那是无意中发现的——托特姆吉卡,怪物、恶魔,毁灭性的存在。
当时她结了婚,嫁了人,从王宫中搬出去,有一个自己的新家。但她不快乐。
很难说清这感受从何而来。
她依旧拥有一切,甚至比以往更多。但她不快乐。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干瘦,贫弱,唯唯诺诺。天才作曲家——岛上的人这么夸赞,但其实并没有多好听。她内心是瞧不起这个人作出的音乐的。可父亲夸赞他。
掌管这个国家的、至高无上的王这样说道,于是她也逐渐对自己说,或许他的乐曲中确实藏有一些她体会不到的存在。
可她还是感受不到,却让自己爱上了他,于是他的音乐也变得与众不同。
父亲对她说,我的好女儿。杜蒂那高傲地抬起头,披上婚纱,戴上钻戒,将手伸给那个干瘦的男人。
她从始至终都是这么听话,纵使性情骄纵,却也会爱上一个男人,成为对方的妻子。父亲心满意足。
杜蒂那并不常待在她的新家。她出入街巷,舞台奔走,宴会游玩,和她丈夫的亲密仅限于表面。她时常从梦中惊醒,睡梦中她陷于泥沼,不断下沉。她拼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与她手掌相贴的确是她丈夫的手,轻轻地、毫不用力地,把她往更深处推去。
她精神不好,曾经素来关心她的父亲却对此视若无睹,好像一无所察。可她曾经是被他捧在掌心的女儿。
芙洛蒂蹦蹦跳跳的拿着礼物从她身边跑过去。杜蒂那看着她晃动的金发,像从前的自己。
她坐在可洛可洛的房间里小口地饮着酒,可洛可洛试探性地对她说道,解除婚姻关系?
她顿了顿,说,虽然他确实没什么好的,但也没有非分开的理由。
可洛可洛沉默地看着桌上的红酒。
杜蒂那觉得自己有些狼狈。
曾经,她觉得可洛可洛有些可怜。父亲的宫殿好像是个会吃女人的地方,她的母亲,可洛可洛的母亲,都不幸罹患疾病逝去。她对母亲的死并未有太大感触,因为环绕于她周身的荣耀来源于父亲手中。母亲无论是活着还是死着,对她都无太大影响。
而可洛可洛不太一样,父亲并不怎么重视她。失去了母亲,她更是一无所有。这世上总是会有一些小可怜存在,杜蒂那认为可洛可洛就是那个小可怜。
而现在,她觉得她们所站着的天平两端逐渐趋向平衡。
她找了个借口离开,路上看见德尔塔大骂芙洛蒂“谄媚”,她握紧双手,不知为何产生了些许气急败坏的愤怒。但她一直是那个温柔的姊姊,于是她没有骂德尔塔,她只是对芙洛蒂说,德尔塔的妈妈快要病死了,她心情不好。
大概就是这样的劝慰吧。
想起德尔塔也要失去母亲,她的内心升起一股胜利的窃喜,方才的那句谄媚,似乎已不能对她造成伤害。但一离开王宫,想到要归家,她又开始心情沉闷。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专走那些羊肠小道。平时她很乐意在街上与民众们聊天,但现在她懒得应付。
杜蒂那就这样一路走到城市外围,到达废墟边缘。
她没怎么来过这里。据传废墟这边原本是旧王与他的子民们生活的地方,后来发生巨大的灾害,也有说是战争,总之是不好的事,然后当时的王换了新的地方继续他的统治。
她疲倦地找了块石头坐下去,心里浮现出可洛可洛的话,解除婚姻关系。
也并非做不到,她琢磨着,她是杜蒂那,艾蕾吉亚一流的歌手,最受宠的王女。只是和一个男人分开而已。就算那个男人是天才作曲家……可他的曲子并不好听,为何无人提出质疑呢。
她开始畅想未来,和男人分开后,她要开很多场演唱会,从早开到晚,唱到嗓音发哑喉咙发痛。然后要尽情跳舞,舞步踢踏踢踏,跳到夜幕降下,太阳升起。她还很年轻,有无限的生命力。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
她想着想着,不知觉站起来,开始独舞,喉咙里发出美妙的嗓音。她很久没这样唱过了。
她觉得很愉悦,身心舒畅地躺在地上,眯着眼望着湛蓝的天空,渐渐地睡着了。梦中她被引领到一个奇妙的国度,奇形怪状的音符与倒悬着的天空城市,她于其上漫步,兴致正浓时往下一瞥,看见海中有一张巨大的嘴巴,嘴巴中间是不可见底的黑洞,而那黑洞正缓慢朝她逼近。
杜蒂那猛然惊醒。
有一张纸不知从何而来,覆盖住她的眼睑。
她眨眨眼,抬手拿下纸张,发现是一张乐谱。
这就是能召唤托特姆吉卡的乐谱。
当时她并未唱出声来,只是在心里哼唱了一小节,不适感袭来。她向来有些警惕,这段乐谱来得莫名,于是杜蒂那仅仅只是把乐谱放进口袋,天色将晚,她要回家了。
她准备提出离婚的事。可是男人却准备好了鲜花与灯光,说为她写了一首新曲子。杜蒂那心骤然一软,心想他其实也没做什么罪无可赦的事。
这个时候,白天所思所想的一切,又忽然莫名淡去了。
她想她是这个国家的王女,一举一动都被臣民所关注着。忽然地提出离婚一定会造成很多猜测。父亲说不定也会失望地看着她,当时在婚礼上他露出了那么满意的神情,这是他一手选定的。
她不断地思来想去:她是幸福的,有爱她的父亲和兄弟,有能和睦相处的姊妹,有听话的丈夫。不管怎么想,从哪种角度看,她都是幸福的。她没必要解除婚姻,唱歌和跳舞,结婚了依旧也可以做。
她把乐谱的事完全忘记了。
她把全部心神都放在说服自己要接受这段婚姻上。
她发现她怀孕了。
杜蒂那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她倏然觉得人生好像就这样走到了头,但找不出缘由。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新生命,她觉得自己还那么年轻,为何忽然腹中便有了新的生命。
她开始变得焦虑。怀孕让她的身体开始走样,孕吐反应也来得猛烈。但所有人都告诉她这是正常的,没什么好担忧的。
父亲很少来看她,芙洛蒂会唱出很好听很好听的歌声,而她的丈夫也整日沉迷于作曲。
她整日打着瞌睡,大脑的思绪断断续续,成不了一个连贯的想法。抚摸着日渐隆起的小腹,她倏然想起早逝的母亲。她想:母亲当初怀着她时,又是何种想法?
她不间断地想起母亲的墓碑,灰黑色的石头刻着她的姓名,诞生时间与逝去时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留下。她模模糊糊想起,很小的时候,母亲也会唱出好听的乐曲。
毫无疑问,她对音乐的遗传天赋来自于她,因为她听过父亲的歌声。
杜蒂那积压着抑郁的情绪对可洛可洛说,“我会不会也很早的去找母亲?”
可洛可洛的手颤了一下,低垂着眼,小声说,“不会的……”她又坚定了语气,道,“不会的,你不是父亲的妻子。”
杜蒂那下意识感觉可洛可洛的话有奇怪之处,可她无暇去想。
她生了两个孩子,双胞胎,男儿。
从昏睡中醒来,得知这个消息后,她意外地没有很开心,甚至有些失望。她认为他们无法继承自己的歌喉和音乐天赋。
两个男儿很吵,杜蒂那恨不得二十四小时内有二十五小时都把他们丢给保姆带,可她在国民和父亲心中是温柔的王女,最有耐心的王女,会爱人的王女。她永远不能这么做。她必须经常关注这两个孩子,照顾他们,喂养他们。
似乎是有了这两个孩子,父亲对她的关注度又重新上来了几分。不过她已不会为此如以前那般开心。生育仿佛夺走了她的一些情绪,疼痛又似乎赠予了她某些情感,她学会用更加冷冰冰的眼神审视世界。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在被一个巨大的社会齿轮欺骗。
她不可能如同之前那样唱歌跳舞,不仅是因为要带孩子,更因为父亲有了新的疼爱对象——芙洛蒂。
她看着芙洛蒂,感觉无数次在看见以前的自己。
原来她是可替代品。
曾经围绕在她周身的赞美,如今同样地围绕在芙洛蒂周边。
原来她并非独一无二。
她并非害怕自己歌技的退步,也不是恐惧荣耀的离去——或许有些,但生命循环流转,音乐也如是,总得有新的生命力加入进来才能让它蓬勃发展。她只是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发生——在她结婚之后这样发生。
杜蒂那有些恶心到反胃。
她愈发觉得自己只是在进行一场角色扮演,一出家庭戏剧,一个被固定好的角色。她自身的意志并不重要,因为早有一股更为庞大的意志在这座岛屿上盘旋,除她之外的每个人都是这股意志的集合体。
你要礼貌,你要温柔,你要得体。你很善良,你很漂亮,你很听话。你该恋爱,你该结婚,你该生子。她以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王女,其实也只是小小齿轮的一环。甚至就算她消失了,也会立马有新的补上。
原来那场婚宴,是她早已被父亲编制好的命运中所能抵达的最高点,因此才要精心梳妆涂抹,华丽打扮。至此之后她作为女人的生命将不断滑落,从顶点至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