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洛蒂低头不语，半晌，她抬头问道：“王后，你也有过难以动弹的时刻吗？”

这下轮到芙朵拉沉默了，但她还是很快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的，有很多这种时刻。”

“在接受前任国王求婚时，在成婚之后，在怀孕时，在生下艾露拉后。我总是在想，我真的需要这场婚姻吗？如果我拒绝，我说不定已经在大海上肆意驰骋，行我所行。可最终我站着的地方是王宫狭小的花园。其实那个花园并非真的狭小，可是和整个世界比起来，它确实微不足道。”

“但我那时太年轻，不明白为了这种所谓人人都称羡的世俗幸福，要付出什么代价。我的身体明明可以在岛屿上自由走动，但精神却遭禁锢，绑住我的是妻子的责任，王后的责任，母亲的责任。甚至我……并不爱艾露拉。”

“可是你——？！”

“是的，我不爱她，我无法作为一个母亲去爱她。我当时都还没有想明白呢，她就这样诞生在世界上了。随后很多人都围绕着我说，恭喜你。我便也以为自己真的爱她。于是我糊里糊涂地作为一个母亲活了下去，把在此之前的念头和困惑又全忘记了。直到海贼入侵的那个夜晚来临，直到我终于意识到我失去了什么……”

“我所有的爱，对前任国王的爱，对艾露拉的爱，其实是大脑自欺欺人的产物。因为不这么想，我便必须直面现实，我必须意识到，我在这场婚姻中失去了什么。”

“是我的自由啊。”

芙洛蒂怔怔地望着她，倏然想起母亲临死前说的话。她说：芙洛蒂，你可以对你的父亲献媚，但绝不可出卖自己的姊妹。

当时的她完全听不懂母亲话里的意思，什么叫献媚？她只是在作为一个女儿爱着自己的父亲，这样才能得到更多的宠爱。但她还是记住了母亲的话，因此在她的姊姊杀死父亲那晚，她一言不发。因为母亲教导她，绝不可背叛自己的姊妹。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把那夜的真相说出来。

她现在依旧似懂非懂，但却起了落泪的冲动。芙洛蒂不明白这份冲动从何而来，可她忽然觉得内心酸涩难当。

“那么王后，你现在爱着艾露拉吗？”

芙朵拉有些无奈地注视着她，柔和笑道。“芙洛蒂，你要明白，爱与否并非那么重要。但如果你要一个答案，我会告诉你。”

“是的，我爱她。我爱艾露拉。但我并非作为一个母亲爱着她，我爱她，因为我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因于此，我可以为她付出我的一切。我会让我的战友获得胜利，获得她所想要的一切。因她所行的路，是我曾经想走却中断的那条路。”

“那艾露拉其实也知道——”

芙朵拉肯定说道：“是的，她一直知晓。”

芙洛蒂意识到，自己一定哭了。因为芙朵拉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庞，为她拭去突如其来的水珠。

“王后……我想回艾蕾吉亚，我想回家。我想得到属于我的一切，我想要……再次看到姊姊。”

“那我们去与特蕾西娅汇合。我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把你想说的话说出来，她会带你回家。”

*

中转站之岛某处港口，一个女人守在码头。前方排列着许多船只，其中一艘船上有火焰海贼团的旗帜。

如果芙洛蒂在此，便会发现此人正是在街上与她聊过天的那名女人。她是海军三大将之一，代号角鲨。

她来主要是为了处理涅瓦尔的事，把他的部下带回本部，顺便与芙朵拉商讨如何维护海军的颜面。

并非专程来抓海贼的。

事实上，特蕾西娅这等赏金的海贼并未入她的眼。芙朵拉也未将海贼相助这事在通讯中直白地告知海军。芙洛蒂的担忧更多出于信息不完整造成的。但也并非没有好处。

毕竟角鲨虽不是专程来抓海贼，可一旦在岛上调查一番，并与芙朵拉深度交流，总会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当有海贼堂堂正正出现在面前，作为大将她也是该动手就动手的。

现在她正停留在岛上的一处码头发呆，选中此处，只是出于某种直觉。却偏巧挡在特蕾西娅她们的路上。好在这时，王后作为成年人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芙朵拉看着对方的面容，暗叹道，果然是她。作为海军大将的角鲨，登报是常事，芙朵拉很熟悉这张脸。何况圣地玛丽乔亚每四年都会举行世界会议，彼此也算老面孔了。

于是她堂堂上前，问好：“好久不见，角鲨。”

“是你，怎么发现我在此？”

“这是我的岛屿，发现你轻而易举。”

角鲨轻笑一声。“有什么事？”她察觉到暗处躲藏着一群人。

“是我该问你，怎么你一个人前来？你的部下呢？”

角鲨漫不经心道：“还在路上，我速度比较快。”

她是闪闪果实能力者，拥有光的速度，提不提前到达只看心情。

“既然来了，那便直接去王宫商量涅瓦尔一事吧。”

芙朵拉并未询问她，而是更加强硬的态度。角鲨挑眉，莫非是与暗处的那群人有关？但涅瓦尔一事本就是海军这边失职，她也因此而来，这番拒绝反而显得海军不讲道理。何况，角鲨最近也心烦得很，懒得给自己找事。

“也好。”

她的步伐很慢，像是有意逗弄躲在一边的特蕾西娅她们。阿依夏悄悄对这个女人做了个鬼脸。角鲨完全不理会那边的窸窸窣窣，也没和芙朵拉闲聊。她最近时常走神。

这一切源于天龙人。

天龙人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每逢三年，便会选中一座非世界政府加盟国进行游戏。游戏名为“人类狩猎”。顾名思义，即杀掉岛上全部的原住民，并将里面的资源占为己有。

三年前她作为护卫参加过一次。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虽然早知天龙人行迹恶劣，但那一次她更加直观地意识到，天龙人三字代表着什么。

是一群人类对另一群人类的践踏，无需理由。

她看着浸地的鲜血，耳听着绝望的哀嚎。她看到一名少年拼了命的跑到岛屿尽头，却被守在那里的海军无情拦住。她看到她的头颅与身体分离，睁大的眼睛至死都盯着远方的海平线。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逐渐远离自己。

海军，本应守护人们而存在。即便对方非加盟国之人，但若遇到海贼相害，自也应当伸出援手。可是现在，杀害她们的并非海贼，而是这个世界最高贵的种族。

海军，亦要守卫着天龙人。

她的脑子回想起打败海贼后，人们信赖她的目光。海军的正义在她心中逐渐破碎，自那以后，她时常盯着写着正义二字的披风，心中却在不断思索，何为正义？她抓捕一个又一个海贼，但在他们落败倒地的身影上，她眼前不断浮现的是当初那个少年被砍断头颅的景象。

她守护着平民，却也行着海贼之事。

眨眼间又是三年，又来到游戏开始的时间点。角鲨这次不愿继续担当天龙人的护卫，正巧中转站之岛出了涅瓦尔一事，她主动请求前去处理。

海军元帅也看出她的不愿，于是同意这份请求。就这样，她来到中转站之岛。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正好特蕾西娅一行人也已经上船准备启航，芙朵拉忽然说道：“说来，前几日，我遇见了很有趣的一群人。为首的那个人对我说了一些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她说，她想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不问种族，不问身份，人人和平相处，携手欢笑。所以，在抵达那个目标之前，她会拼尽全力，消灭所有不平等。”

像是心有所感，在芙朵拉说这段话的时候，角鲨不经意地回头，她看到一面赤红的映着火焰的骷髅头旗帜，灼热烈火入她眼。角鲨视线下移，与挂着这艘旗帜的海贼船的船长视线相撞。

“这样啊……”她走神地说道，“确实……几分有趣。”

她想：这世界，不知觉间竟已黑白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