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蜜儿的人生转折点始于五岁那年的六月。
那是个尚不能清楚记事的年纪,但痛苦与悲伤的记忆永远是想遗忘却难以遗忘,在任何时刻都会席卷而来给你一刀。
那时的特特岛与现在没有任何不同:骄奢的贵族,为天上金而奋斗的镇民,躲藏在街头巷尾的地痞混混。还有她,安蜜儿,一户普通渔民家的女儿。
当时她还和母亲一起住在镇子上,北端靠海的位置,夜晚躺在床上能听见潮涨潮落的声音,梦中有海的精灵为她送来贝壳与珍宝。
夏天的特特岛潮湿而闷热,她记不清是因何缘故和母亲闹了矛盾,只记得满腔的愤怒、委屈和怨怼。她说了什么呢?大抵是些不好听的话,一些恶毒的话,否则母亲断不会活着出去冰冷的回来。
母亲死了,脸色青白地躺在棺木里,她还来不及看上几眼,母亲便已经埋葬在了地下——夏季的尸体总是很快腐烂。
安蜜儿呆愣愣地坐在坟墓前想,何为死亡?
她躺在床上,再也梦不见海的精灵和她们送来的闪闪发光的礼物。房间空空荡荡,只剩下她一人。
她独自一人了,无人管束她。镇上的居民偶尔会好心分给她一些食物,但总归自己也有个家要养,其他不提,光天上金就将近把家底掏空了。
安蜜儿无法清晰地回忆起那段浑浑噩噩的时光,一切都是痛苦的、难受的,水是苦涩的,食物是令人发恶的,她原本有个住的地方可以回去,可很快到了缴纳天上金的日子,她掏不出钱,于是那幢原本属于她和她母亲的房子便被强制征收了。
那段时间她游走在大街小巷,仿佛失去了归处的幼鸟。
好在不幸并未完全将她吞没。
她现在所居住的房子,当时生活着一位性情诡异的老太太。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因为海贼之乱失去了一个女儿,此后一直寡居在此。
安蜜儿在垃圾桶翻找食物的时候,是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太太拿手杖轻轻敲打了一下她的头,在她恶狠狠地回头盯着对方时,老太太身体挺得笔直,像极了一头母狮子。虽然已老去,却依旧威风凛凛。
“跟我回去。”
安蜜儿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像极了刚出生的小鹿崽,在敌人的血盆大口面前毫无反抗力。她被震慑住,亦或许长久的流浪生活让她的精力到达了极点,疲于反抗,就这样晃晃悠悠地跟老太太回了家。
她的人生第二次真实起来。
时至今日,安蜜儿仍然觉得那些记忆清晰鲜明。但她是无法诉说出口的,这是陌生人,是不曾相交相识的对象,是被海浪带来又会被海浪带走,短暂停留的客人。
而她所留存的记忆,包裹着她内心最柔软、最干净的所在。
因此面对特蕾西娅的提问时,她摇了摇头,保持着往日的沉默。
特蕾西娅观察了安蜜儿一两秒,确定了这位少女的决心,便也不强求。
“那、我们要先去镇上补给物资了。”
她和长面包与这位少女道别,但并不准备放弃对安蜜儿内心秘密的探寻。她已经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半途而废可不是她的作风。
安蜜儿送二人出了门,站在屋门前看着她们走远。与长面包比起来,特蕾西娅的背影显得矮小瘦弱。她真应该多吃点啊,安蜜儿忽然出了神,她心想,当初克莱金儿在垃圾桶前看着她的背影时,也冒出过这样的念头吗?
克莱金儿,是那个捡她回去老太太的名字。
现在,只有她知道这个名字了。
克莱金儿的死似乎是在她那个年龄段必然会发生的事。她很老了,七十多岁,面上精神矍铄,但衰败的气息止不住的从骨头里散发出来,缠覆在肌肤上,渗透进穿的每一件衣服,沾染在触碰过的每一个家具。
可对于年仅六岁的安蜜儿而言,高大的克莱金儿在她眼中,是一个健壮的、会活很久的,口气恶劣的老太婆。
凶巴巴的老太婆每天都很忙,因为在生存资源本就不丰富的特特岛上,普通人要想活得好一点,就得加倍努力。
何况,她们还要定期缴纳天上金。
所谓天上金,是世界政府的加盟国每年都需对天龙人上贡的财宝,通过这笔钱财,王的国家才能得到海军的庇护。各个国家对民众收取天上金的方法不尽相同。在特特岛,天上金是按照每户人家的人口,每隔三个月上交一次所得收入的一半来算的。
未收养安蜜儿之前,克莱金儿原本只需缴纳一人份的天上金。多了一个小孩后,生活中的许多节奏便与先前不同了。
好在,忙累归忙累,生活还是正常维持了下去。
而安蜜儿原本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正常的维持下去。
克莱金儿的倒下源于一次残暴的天上金缴纳,那年她八岁,个头与之前相比长高了不少,看着也没那么瘦弱,面庞有了精神,但依旧对抗不过国王麾下的士兵。
国王要求臣民们缴纳更多的天上金,因为在一次世界会议中,各个加盟国的为了夺得天龙人的一瞥,攀比似的炫耀起自己所在国家交上去的天上金。很遗憾,一百多个加盟国内,特特岛只排在了中间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