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连同刘仲青的生平一起被翻出来的,还有吴江那件旧案。
这件事,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
只是陆青檐巧言利口,颇受皇帝信任。不知以刘仲青为刀刃划出的这一伤口,能血淋淋到什么地步。
夜里,有人潜入进来。
姜昙能听到动静,却睁不开眼睛。好在那人没有恶意,只是给她喂了水,又在她耳边说话:
“姜姑娘,你怎么样?要不要我救你出去?”
是丁银翠。
陆府的防备竟疏松到如此地步,可见刘仲青这一刀划到了实处。
姜昙虚弱无力:“不,外面……”
“你是想问外面怎么样?”
丁银翠领会到她的意思:“刘大人的坟墓都被刨了出来,当年吴江旧案和死囚宋庸自然不可能放过,都教皇上翻了个底朝天。罪名和证据是明摆着的,但陆大哥说皇上还念着旧情,不过没关系!太子他们已经联合三法司给陆青檐那狗贼定罪,朝中有一大半臣子跟着上疏,全部都在请皇上惩治奸佞!陆狗贼要完蛋了!”
“罪名……是什么?”
“第一个就是陷害忠良!汤家就是遭了他的毒手!”
不成,这是重走上一回的错路。
何况,一大半臣子上疏……
陆青檐余威还在,不可能有这么多人。或许这一大半人里,有一半都是陆青檐的人。
皇上刚愎自用,汤家是他亲自判的,罪名交上去,就是要他承认错误。
这行不通。
姜昙强撑着坐起来:“我说,你记着:工部右侍郎陆庸犯上作乱,有谋逆之嫌。七月十二日,陆庸于皇宫纵马出城,僭越皇权,冒犯天威。”
陆青檐出宫来找她那天,姜昙计算过时辰,他一定是从皇宫里就开始骑马,才能这么快找到她。
丁银翠顿了顿。
姜昙:“怎么?”
丁银翠惊奇道:“你和陆大哥竟想的差不多,他添的罪名是:勾结北漠,通敌叛国。”
姜昙很诧异:“陆昇手里握有证据?”
丁银翠:“没呢!不过陆狗贼做了那么多坏事,通敌叛国这件坏事,一听不就像他做的嘛!”
陆昇竟会使这样的手段。
.
十五日后的一个夜晚。
姜昙被放了出来,推门是昏黄的夕阳。
眼睛被刺得流泪,姜昙以手挡了挡。
两个婢女不耐烦地拉扯她出去。
刘仲青之事几乎闹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然而一路上遇到的婢女小厮,仍然遵守规矩,一丝不乱。
只是细看之下,每个人面上都带着茫然与慌乱。
来到一处屋子前,门口守的竟不是邓显,而是满面憔悴的郑管家。
“大人在里面等夫人。”
姜昙在紧闭的门前犹豫,身后有人推了她一把,随后将门用力关住。
天色渐暗,屋子里跟着暗下来。
姜昙往里走了几步,忽有一抹烛光照在面上,仔细一看,吓了一跳。
这是一处佛堂,满屋子都是身披袈裟的和尚。
个个手握念珠,跪在佛像前诵经。诵经声低不可闻,诵经时面无慈悲,看起来十分诡异。
仔细一看,他们跪的不是如来,而是一尊面目狰狞的凶神像。
姜昙不由退了两步。
身后撞到了一人,姜昙惊恐地看着那人,连尖叫出声都做不到,原来是陆青檐。
他们已许久不见。
陆青檐面色惨白,一脸病容,冒出森森鬼气。
他牵住姜昙的手,冷意从他掌心穿至她的掌心,爬至姜昙全身。
这让姜昙想起,小时候被施茂林捉弄,无意摸到的蛇鳞。
陆青檐一句话未说,手上用力握着,拉着姜昙穿过和尚的包围圈,来到最中心的位置。
在蒲团前跪下,抬头就是怒目圆睁的凶神像。
姜昙听到寂静的气息中,和尚们的嘴唇极快翕动的声音。那声音极富规律地传过来,一阵一阵刺痛她脑中的神经。
她难以忍受地捂住耳朵。
陆青檐眉目不动:“安葬之处,我选好了,在吴江。”
姜昙蓦然看向隔间,她进来时竟未发现,那里放着金丝楠木做的棺材。
一碗水呈送至二人眼前。
水不是清澈的,里面似乎混着什么粉末。
陆青檐这是准备杀了她。
姜昙揪紧袖子,心中紧张,面上不动声色:“邓显呢,他怎么不在你身边?”
陆青檐说:“昨日他已在大理寺了,连同赵青林,他们两人一起认罪。弃车保帅,待我迈过这道坎儿,他日重得权势,就替他二人报仇。”
姜昙蓦然侧首看他:“心狠手辣,不愧是陆大人。”
陆青檐接过碗,抵在姜昙干裂的唇边:“张嘴。”
他真的打算杀了她。
姜昙愣怔一瞬,豁然起身逃跑。
一地的和尚挡住去路,身后的陆青檐追上来,将她按在柱子上:“张嘴。”
姜昙紧紧咬牙,不肯张开。
陆青檐掰开她的嘴唇,将那碗水灌了进去。
姜昙呛得不住咳嗽,往一旁吐了许久,口中还有怪异的味道。
陆青檐冷眼看着她。
这一番动静,终于惊动了那群木头一样的和尚。
不过,惊动和尚们的似乎不仅仅是他们,好像是外面的吵嚷声。
“再端一碗来!”
陆青檐又给她灌了一次:“它发作得缓,你慢慢感受。”
姜昙还是咳,水中混合的毒药沾在她的喉咙,咳也咳不出来。
这似乎不是毒药。
恍惚中,陆青檐揪着她的衣领提起来,鼻尖对着鼻尖:“姜昙,说你爱我。”
姜昙攒够力气,扇了他一巴掌:“你怎么不喝?”
“我喝了五年,若是有用,也不必来找你。”陆青檐吩咐:“再端,再端!”
整壶或者奇怪粉末的水浇在姜昙口中、衣襟,甚至是面上,打湿了她的头发。
“现在呢,你爱我吗?”
这是混着香灰的水,或许还有符纸和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门外的吵嚷声更接近了。
姜昙睁开眼睛,沉默看着他。
陆青檐面色扭曲起来:“姜昙,我们一起死吧。”
他将手上包裹伤口的纱布扯开,绕过姜昙的脖颈,逐渐用力。
门在此时被踹开:“皇上有旨,宣工部右侍郎陆庸进宫!”
身上压着的人被拉开,姜昙用力咳嗽着,大口喘气。
眼前的世界在晃,姜昙好似看到陆青檐在一群人暗含强迫的簇拥下离去,眼神一直落在她的方向,直至看不见。
姜昙怔怔坐了许久。
先前那群和尚一哄而散,门外的动静逐渐消失,只剩她一人在这。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小的身影接近她,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乌日塔戳了戳她的嘴角:“阿娘……不哭,要笑。”
这是先前她教给他的。
姜昙紧紧抱住乌日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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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赃枉法,买卖官职,勾结边将……太子党联合三法司尤其将“残害忠良”列为头条,并着重描述汤家被诬陷一事。
然而最终奏折被压至御案,杳无音信。
第二次奏折,由陆昇亲笔写成,划去汤家不提,添了藐视皇权、勾结北漠两件呈上去。
八月十日,陆青檐被定罪,犯上通敌,流放充军。
皇上还是对闫慈和陆青檐心怀容忍。
十一日,在出城时,陆青檐的手下与京城守军发生冲突,对其大打出手,将之殴打成重伤。
百官上疏弹劾陆庸,皇上大怒,下旨捉拿陆庸及党羽,从严处置。
十三日,陆青檐及同党被关押至大理寺,择日处斩。
姜昙给陆昇写了封信,两日后,她得到了探狱的机会。
八月十五,小雨。
姜昙撑伞到大理寺,门口有人认得她,挥挥手让她进去。
和上次来时一样,不过这次是在白天,牢房的通道里还算明亮。
陆青檐被关在最里面。
离牢房还有一段距离时,姜昙就停了下来,远远地看着陆青檐。
他掌中有串木珠,唇齿相碰,正在低声诵经。
牢房不算糟糕,床下有书案,床上有薄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竟还有人为他准备这些。
他似乎不需要探望。
姜昙后退一步,牢房里陆青檐立时看过来,他知道她来了。
“姜昙?你来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