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檐将手掌摊开,看不清掌纹,但数得清十指。
也只能数得清十指。
最近二十几日,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是在做梦。
他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症状。
在某一日醒来后,他的床前跪着一地官员,都是他麾下的人,七嘴八舌商议朝事。
陆青檐朝下望去,看不清他们的五官和神情。
他靠在榻上,四肢无力,一嘴血腥气。
气若游丝,行将就木。
陆青檐脑中浮现这两个词。
官员们吵了起来。
一人说:“念着床前侍奉的孝心,皇上不追究太子私自跑出宗人府的过错,反倒解了对他的关押。以往皇上不喜太子,如今看着,态度倒和缓许多。”
另一人说:“陆昇竟没死,一回来就弹劾了皇城守将。那可是咱们的人,大人,咱们赶紧得想想法子应对才是。”
两人的话挑起了一众的议论。
有人说陆昇今时比以往更不足为惧,有人说自三月第一次弹劾起,陆昇就设下了陷阱,引诱他们一步步掉下去。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正是等待他主持大局的时候,他却听不进去。
头疼欲裂。
陆青檐按着脑袋:“闭嘴!”
一众官员察觉到他心情不好,顿时没了声息。
片刻后,官员们躬身退出去,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陆青檐披衣下床,整个人就是一晃,幸亏握住纱帐,才勉强撑住身体。
吕先生这时闯了进来:“哎呦喂,大夫说你得躺着,好吃好喝地养半个月,非得下床做什么呢!”
这老家伙惯爱用这种招数对付他,看似冒犯无礼的举动,出口却是关心他的身体。
这样不刻意的举动,做的多了,也就成了刻意。
陆青檐早已识破他的伎俩:“你又缺银子了?”
他唤郑管家过来,给吕先生取了两千两银票,吕先生喜笑颜开地接过,塞到自己袖子里。
随后搀扶着他出门,从外面一地立着的官员中走出去:“咱是真的担心你的身体,听说你心情不好,咱带你去园子里看点开心的东西。”
吕先生所说开心的东西,是指小哑巴。
因为无人照料,他的头发绑得如一团杂草,衣服早已污浊不堪。
不是小哑巴自己弄脏的,相反,他极爱干净整洁,身上的灰和泥都是别人带来的。
陆府下人的几个孩子,围着那个小哑巴推搡来去。
那小哑巴也有骨气,摔倒在地哭也不哭,拍拍灰爬起来,继续够他那被大孩子举得高高的小挎包。
这小哑巴好欺负得很,因为不会说话,也分不清好赖,怎么欺负都不会告状。
所以只要不留下外伤,谁也发现不了。
这几个孩子依照吩咐,已这样做了有一段日子。
以上都是吕先生讲解的。
陆青檐看不清楚,但能听见那孩子闷声摔倒,再跳起来的声音。
忽然,他听见噗通的落水声。
吕先生絮絮叨叨地解说着:“那小哑巴掉水里了,竟是个旱鸭子,连扑腾都不会……咦,那小哑巴在看着你,今天连他的宝贝石头也不捡了。”
陆青檐什么也看不见,只察觉到有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都到了这种地步,还认不出他是个恶人,竟想向他求助。
可他脸上的笑是假的,对他说的话也是假的,全都是因为那个人在,所以才装作一个好人。
蠢货。
吕先生语气殷勤:“你要是实在看不惯那个孽种,我就重操旧业,把他宰了,替你出出气!”
陆青檐略一沉思,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还不去赌坊,银子不够?”
吕先生嘿嘿一笑:“你怎么知道?咱在赌坊赊了一大笔账,不好意思去那边。”
陆青檐将腰间玉佩解下。
吕先生连忙接住,放在日光下反复看成色。
识得这玉价值不菲,他迫不及待要去赌坊潇洒一把了,临走前却想起什么:
“说起来,小哑巴对你倒是颇为信任呢。上回咱怎么诱哄,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谁知道你来了,他竟理你,还让你近身牵着,这是多好的机会!”
一个小孩罢了,连哭都不会哭,直接让人绑走,何须他亲自动手。
陆青檐望了一眼园子的方向,他能感受到,那小哑巴竟还在看他。
这时,一人脚步不稳地扑在他脚下:“长公子,宫中有变!”
邓显从不会如此失态。
“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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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任吴江知县刘仲青,竟然是一个女人。
一个小小的知县,就算罪大恶极犯了死罪,也不至于造成如此轰动,可她偏偏是一个扮作男人的女人。
这个女人不仅骗过了考官,还考取了功名,混入了大昭官场,成为一方父母官。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简直是将朝廷的脸面踩在泥里。传到周边诸国和后世的耳朵里,要教人笑掉大牙。
消息一出,飞速传遍了整个大昭。
京城,边陲,市井的妇人,街头的小贩,书院的举子,连同路边的乞丐,都在不约而同地议论刘仲青。
事出突然,园子里的官员们都吓了一跳,半晌没回过神来。
有个年迈的连声高呼:“世风日下,大昭危矣。大昭危矣!”
这人姓冯,是太子被囚禁后,从东宫一党寻了过来的。
陆青檐道:“刘仲青已经死了,大昭危不危和她有何干系?与其说这些迂腐无用的废话,冯大人不如动动脑子,想想陆昇接下来的异动。”
冯大人被他说得脸色发黑,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皇上尚未痊愈,就被这个消息气得又病倒了。
病中太子亲侍汤药,还偷偷抹泪,皇上夜起时看到,心中甚慰,便将刘仲青一事交给太子查办。
不到两日,刘仲青的生平经历、人际关系就被查得清清楚楚。
与刘仲青有牵扯之人,首当其冲是德庆七年被处斩的一名死囚,名为宋庸。
这名死囚生前是吴江首富,朝中便有人状告刘仲青谋财害命,替这名死囚喊冤。
太子欣然受理,重查当年吴江旧案,要力证宋庸清白。
然而第二日,一封弹劾工部右侍郎陆庸的折子就呈到御前。
折子上的内容直言当朝陆庸陆大人,就是当年吴江的死囚宋庸。并细数了宋庸圈地走私等罪状,附上了当年判案文书的绝笔信。
除此之外,太子更是亲笔罗列了首辅闫慈及义子陆庸的种种罪行,厚厚一沓罪证亲手捧至景胜帝床前。
陆青檐很快拿到了折子的抄录。
最上面写的“陷害忠良”四字尤为醒目。
邓显说:“动作这么快,显然是要有准备,调查清楚就立刻放出来,不给我们应对的机会。长公子,要不要联络大臣上疏,在皇上面前解释。”
“不。”
陆青檐说:“让所有人上疏,就说汤家满门忠烈,而我陷害良臣,罪该万死!另外找几个在皇上面前中立的臣子,让他们去御前夸赞太子,体恤百姓,伸张冤屈。堪为国储,能担大任。”
邓显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用意。
再怎么样,汤家也是皇上亲自定罪,判处流放的。眼下太子伸张冤屈,不仅是儿子逼着父亲认错,更是一个臣子逼着君王低头。
想要长生不老的皇上卧病在床,却看到朝中有一位如此能干的储君,就连中立的臣子也偏向他,那么朝中其他大臣呢?
国储担大任,将国君置于何地。
陆青檐说:“趁此皇上疑心的时日,我们便有时间好好布局。”
一群官员恍然大悟,跟着连连点头,太子终究不成气候。
然而出乎意料,第三日,他所说的时间便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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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再次上疏,这次的折子,写的却与前一次大不一样。
藐视皇权,勾结北漠。
有官员愤愤道:“这分明是平白诬陷!”
陆青檐沉默不语,让人把抄录本拿过来,几乎是凑到鼻尖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