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斯礼站到堂中,目光从浮玉身上扫过,又看向另一边跪着的昆仑奴,浮玉脸色一沉,低下了头。
所有人都看着秦斯礼,等着他的指认。
陆明川嘴角的笑压抑不住,他抓住了她的把柄,私藏流寇,这事儿可大可小,但只要在人心中种下一颗种子,无论是怀疑的种子、还是偏见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
毁灭她。
“不是他们。”
浮玉缓缓抬头看向秦斯礼。
陆明川笑不出来了。
秦斯礼嘴角带着笑,淡淡地说:“不是这伙人,”他看向陆明川,“但我和他们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我在回城途中遇到了他们,他们不但没有抢劫我,反而遇到敌军时,为护我拼死搏斗。若他真是流寇,又何必冒死?”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百姓们面面相觑,陆明川的目光微微一凝。
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他们是昆仑奴,且身上有流寇的烙印,我们只要脱了他们的衣服一看便知。”
“那就看看吧。”
说完,几个士兵上来脱掉了所有昆仑奴的衣服,他们所有人背上都有一个流贼的烙印,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伤痕——鞭痕,烫伤痕,还有各种说不上来的伤疤。
“县令你看,他们不仅有烙印,还有打仗受伤的痕迹,肯定是因为经常抢劫而留下了疤痕。”
“不是!这些伤痕是被之前的主子打的!”有一个昆仑奴说,“我们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抢劫,也只是劫富济贫,从不要人性命。”
“不要人性命?抢劫可重罪,你们抢了人的东西就是不对,”陆明川轻蔑地说,“本是贱籍,却私自逃跑,也违反了律令,罪上加罪,理应重罚。”
徐圭言听着陆明川掷地有声的斥责,她的目光却落在浮玉的背上,弯弯曲曲的恐怖的扭曲的鞭痕,看起来十分骇人。
秦斯礼瞥了一眼身后跪着的浮玉,又看了看徐圭言,出声道:“他们虽是昆仑奴,但护国有功……”
“主簿不可如此草率,”陆明川打断了秦斯礼的话,“况且,你与流寇一同回城,谁知道你是不是和他们有过勾结。”
秦斯礼哼笑一声,没再说话,他扫过一直都没说话的李林,觉得有些稀奇,往日里他那么能说,今日怎么什么话都不说了?
李林对上秦斯礼的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徐圭言垂下眼帘,敛去所有情绪。她轻声叹了口气,随后看向堂外围观的百姓,目光淡然如水:“秦主簿说的没错,他们护城有功,但也是流贼,功过都有,这该如何是好?”
陆明川志在必得地说,“那就将他们看押入牢,等凉州城稳定下来后,择日问斩。”他顿了顿,“上一回弃婴者都行刑了,这一回,县令您肯定是会遵循律令吧?”
话音落,堂外的人又开始叽叽喳喳。
徐圭言看着陆明川那张脸,心中十分烦躁,想了许久后说:“县尉、县丞、主簿,加上我,你们的意见是什么?关起来,还是充军戴罪?”
秦斯礼和徐圭言当然同意充军戴罪,奇怪的是李林居然和陆明川一样,选择先关起来后斩首。
“县令,您不能因为自家奴仆在,所以狠不下心啊。”李林说。
徐圭言眉头一挑,气从心中来,正要说话,秦斯礼先她一步开口:“浮玉是县令的仆人没错,但他也是凉州百姓之一!若他真有罪,绝不庇护。正因为他与县令有关,才更要做到审慎,以防冤枉无辜!若县令能连仆人都审得清白公正,还有谁能质疑县令的公心?”
“县令虽言愿意审慎,但人非草木,焉能无情?浮玉是她身边之人,便是最亲近的仆从。所谓’舍弃自我’,不过是以美辞掩盖事实,实际上难免偏袒。主簿,若此案换作您家的人,您是否会如此反复审慎、迟迟不决?”
陆明川步步紧逼。
秦斯礼不甘示弱,“昔汉高祖赦降军而平楚,唐太宗善用疑人而定天下。古往今来,明主治世,从不因私疑废人,更不因身份害人。若今日不分青红皂白便杀浮玉,又与昏庸之辈何异?”
徐圭言这个时候站起身来,“陆县尉,”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堂中,“此事并非小事,既然有疑问,不如让百姓一同裁断。”
她转头看向堂外围观的百姓,目光平静如水:“你去找十个人来。”
陆明川不情愿地走了出去,被点名的十人有些惊讶,但还是纷纷上前。
徐圭言看着他们,开口问道:“你们觉得,这些流寇是该杀,还是留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戴罪立功,守护凉州城?”
堂上一片沉默,随后众人开始激烈争论。
“流寇不可信,必须处死!”
“他们虽有过错,但若能戴罪立功,也是好事。”
最终,争议逐渐平息,十人达成了一致意见:“先留他们一条生路,罚以充军!日后犯了事,再处决也不迟。”
徐圭言点了点头,看向陆明川,目光微冷:“陆县尉,你是否有异议?”
陆明川沉声说道:“县令从未设此规矩,此事恐怕不妥。”
徐圭言淡淡一笑:“百姓都同意的事,你反对,这不太好吧?”
陆明川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镇定。他刚要说话,就听徐圭言继续道:“既然你这么关心城内治安,那你每日巡街吧。我派几个人随你,权当协助。这边的事就先放一放,管好城内的事。”
她的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陆明川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抹不服,却终究低头应了:“属下遵命。”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徐圭言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他绕这么多弯子不就想瓦解她身边的力量吗?
他可是她提拔的,陆明川怎么自大到忘了自己的来时路?
下堂时,徐圭言看了一眼秦斯礼,他十分自在地离开了,都没多看她一眼。
这人稀奇,居然肯为她说话了。
难不成他真的觉得自己有愧?徐圭言心中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