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枕鲜少见到,哪怕将记忆篡改至自己想要的画面:比如贫穷的乞丐变成抠搜的掌柜,凶险的小弟过上安稳的生活,以及不想夜逢大雨,期望要入住客栈的人们。
可他们想得那么好,昔日的结局却还是在重现。这是死局,看着满目的鲜血,和小二无法还魂的双眼,姜枕很想问:如果投胎是一种解脱,为什么不走?
突然,小二目光惊惧地回魂,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怀中是灵丹妙药袋,沾满鲜血的手握不住,胸腔不停地起伏,腿打着颤,嘴里却念:“将军,将军,我要给将军送去。”
可刚才的混乱中,不知道是谁打断了他的腿,半截骨头都错位了,痛不欲生。刚走一步,他便跌在尸骨上,发出了痛喊声。眼泪往下流,跟决堤一般止不住。
“将军,将军死了……”
“将军死了啊……”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尖锐,如将死的野兽,把自己翻了个身,仰面朝着大雨。那些水流灌入口鼻,汹涌地咳嗽了起来,像把喉咙都划破了,才泄露出嘶哑的哭喊声。
姜枕往前走,却听谢御道:“别去。”
姜枕停步,说:“我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说是反问,其实姜枕是知道。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没办法再颠覆重来,完成最满意的答复。可姜枕还是想看看,由她阿姐所救的村庄,昔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抱花女子的话。
“一百年前,我们村庄遭遇灾难,入不敷出,大雪冻死了很多人。那会儿怨气冲天,家家户户都在哭,只有我阿祖冷静,也因此,遇到了一个点拨她的修士。”
“修士救了阿祖,我们都想感谢她,她却只让每年送花来。后来才知道,我们村庄的怨气太深,不想死的太多,鬼气积累起来,定要生出大祸,花便是消减他们锐气的东西。”
“所以,对她的感谢,应该是守护这处的安宁?”抱花女子说到这,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已经在这守了很多年了。”
意识到抱花女子已经没有亲人,姜枕停顿了下,没意识地问了一句话:“会孤寂吗?”
女子想了想:“不会,但是现在会了。”
“为什么?”
女子浅笑了一下,“因为她让阿祖等一个人,从阿祖,娘亲,再到现在的我。我知道,他不会来了。”
心中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姜枕迟钝地想,如果他就是那个人呢?
阿姐神机妙算,如果知道他能够去无边海涯,那也能算到他接下来的事情。
所到之处,皆是天意使然。
姜枕往前走,将血泊中的小二扶住,他一碰,小二就发出了痛苦的哭喊声。腿肿得很高,姜枕看了一下,伸出手给小二接了回去。
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小二拖着嗓子,疲惫地问:“你是谁……”
姜枕:“帮你的人。”
小二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最后无措地流到了耳畔的地面上。小二想了想,突然激动起来,“将军,将军!”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急切地说,“他的东西,我们还没有给他!”
姜枕安抚他:“先别紧张,将军在哪?”
“不知道……不知道。妖魔压境,将军除害,他只是一个凡人、他只是一个凡人!”
小二说完,猛地咳出一口血。
姜枕愣神,忙地说:“别着急,悲极攻心。”
但小二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就像一个木偶,两只眼睛一动一不动,看着天,只知道流泪。姜枕犹豫了一下,从他的怀里将灵丹妙药袋扯了出来,谢御站在他的身后,声音很轻:“在枯树那。”
姜枕点头,再次安抚小二:“别担心,将军不会死的。”
小二却哭:“将军死了……”
“将军死了啊……”
轰隆。
外头闪过一道余雷,姜枕把袋子系在腰上,跟谢御几步下了楼,把客栈的门推开。外头天还没亮,路道却很冷,像是横秋砌哭。
姜枕由衷地感觉到,现在的天下已经不再平衡。修士挡道,妖族让路,而为乱贼。有作恶多端者伤人心肺,也有医者给予希冀、而当医者不扶伤,执剑无仗义,天下乱成茧,破不开,出不去,死在一场雪虐风饕中。
街边仍旧淅沥,谢御看了一眼,说:“姜枕,你救不了他们。”
姜枕道:“能救。”
姜枕侧过头,看着谢御:“如果没有力量的人仍旧在说,那有能力的我们为什么不去做。”
“如果连唯一能说话的人也变成哑巴,才是真正的无药可救。”
谢御看着他,没说话。
姜枕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点气愤,他不是生气谢御不陪他,也不是恨他自私的道义,而是两人的不同,很难贴合在一起。
姜枕不顾地往前走,远方突然传来了打更夫的声音,他提着铜锣,声音尖锐地一敲:“五更到——”
临近晨曦,天边雨渐消。街边紧闭的门窗都缓缓打开,很多人冒出头,互相打了招呼。有人问:“这天……”
“哎呀,将军跟妖魔打架,祸乱城池啊。”
“娘亲,妖魔是什么呀?”
“妖魔,是你调皮就会吃掉你舌头的怪物。”
“啊……我不要妖魔吃掉我的舌头。娘亲,那将军去,会不会害怕呀?”
“不知道。”
姜枕最开始的脚步是慢的,因为他听到了那些人的谈话,总想得知的更详细些,然后随之陷入思索中。而当那些话逐渐密集起来,听的人就愈发头痛,抬首时,看见凛冽的风和沙,尽数把绿叶捡走,脚步才愈发快了起来。
抱花女子说,他们的粮食的确是老天爷给的,也就是那棵枯树。后来灾难来临,枯树便凋零,再也没有了生机。
姜枕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的脚步愈发的快,愈发的快,最后变成奔跑,向前去。谢御持着避钦剑,挽了个流畅的剑花,意念犹如波涛,拦住姜枕的去路。
谢御声音轻,语气却很重:“姜枕,别去了。”
有人问:“天怎么红了?”
“诶,你们,你们快看啊!”
“……将军。”
“将军死了!!”
不知道从哪爆发出这样的一句声音,大家瞬间慌乱起来。姜枕在匆忙间回过头,蝴蝶振翅,拍散了那威胁的剑意。他要走,却被谢御及时拽住手腕,拉得更紧。
“别去,你入魇了。”
姜枕清醒地道:“我没有。”
姜枕的力气比谢御小了不止一倍,根本挣脱不开,怎么使劲都不行。他用力得脸都有些红了,伴随着那些百姓的哭喊声,大脑一时间有些发蒙,心口是压抑的疼,闷得不要命。
姜枕受不了那样痛苦的情绪,他也没办法再忍受,最后干脆一口咬到了谢御的手臂上,终于被放开了。他转身就要走。
谢御在背后,声音恢复了漠然:“什么都救不了,你还要去吗?”
姜枕回头:“为什么不去?”
看着谢御手臂上的咬痕,姜枕突然有点想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冲动了,但是他不后悔,因为脑袋里的思绪是乱的。他明白谢御为什么不让自己去,因为乾坤已定,就算自己去了,什么都挽回不了,反而会有入世心魔,因果争缠不休。不仅如此,还会被鬼魂的怨气所影响到。
可如此,姜枕仍旧要去。
“我不想置身事外了。”
如是的,谢御听到姜枕这样说。
眼前的少年发丝中不知何时带了一点白,像是这段日子的心事愁出来的。但他仍旧弯了下眼眸,说:“我也不想被逼着走,谢御,我已经入世了。”
妖无需道义便可以修炼,所以他们不需要为了自己的入道做任何事情和努力。谢御曾经想,姜枕会一直保持不长记性的模样,但那也很好,前提是在自己能够保护他的情况下。
但谢御现在想,他可能做错了第一件事。
谢御是不了解姜枕的,他同样不了解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让对方没有心结,也不知道做什么才能让对方开心,他做的只有一个,不说话,默默地跟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