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没能睁眼，他也能构想出身处静寂沧海的场景，没有生气与活物，只有千古不变的寂寥，像个空心的宇宙黑洞。

越川咽下一口血，刺痛的嗓门被鲜血烘热，升温刺激下他艰难地叫着：“……俞简，你……在哪……”

回答他的是死沉的幽寂，越川的心口揪作一团，忐忑感越来越强，霸占他的每一寸大脑和每一滴血液，他近乎抓狂。

被隔绝在温实的茧房里，失去视觉和听觉，他不确定俞简会做出什么，更不能在程时彦迫害时做出及时营救，他甚至没办法在第一时间确认俞简是否受了重伤，又是否还活着。

越川撕移着双腿，鞋底摩擦出长痕，手上的枪勾在指根处，他被困于渺无人烟的密室。

“俞简……”强行发音令越川的嗓子眼快被贯破，“你……回来。”

越川撑着沉重的眼皮，顿觉前胸阵阵闷痛，狂吐出大批量的血，两耳斥入轰雷般的炸鸣，隐约间他听到了些外界的声音。

“俞简！”舒小文具有分辨性的叫声反常的惊诧，她不知是看见了什么，才会这么惊恐惶然。

还有很多其他的杂音，天地间人群议论纷纷，护城河的惊涛骇浪拍打堤石，两股妖力比肩相对后与石崖撞出的摧枯拉朽，可越川始终没有听见俞简的动响。他等待着，希望舒小文能再次呼喊。

“俞简，你终于伪装不下去了。”程时彦被淳厚无穷的妖力打倒在地，“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的真正模样，你就算蒙上越川的眼睛又有什么用？找个心理安慰吗？”

俞简转动眼眶里的冰蓝色瞳孔，看向手臂表面轻如薄翼的透明鱼鳞，语调沉静如水：“程时彦，你必须死。”

一盏雾蓝鬼火划破翟萧布下的法局，直直地向着程时彦掷去，响应的金蛇触及火面便焦痛得挣动不停，掉在地上没了形样。

程时彦见状想要逃离，却被舒小文持枪顶住退路，他奸佞一笑，闪身到翟萧身后，身前人挥手画出一道金光，体型庞大的三角形巨蟒幻兽应声而出，朝着警方和军队迅捷游来。

“准备射击！”舒小文发布施令，几十只枪口齐齐对准目标，射出的子弹与金蟒交缠鏖斗，大多都飞穿而过，但也有几枚中伤蟒蛇翕尾和要害。

金蟒圆亮的眼珠在面中尖刺丛里扭来扭去，半张的血盆大口中红信子吞吐，它蓄力伸颈，卡在身体里的子弹被弹射出来。

金蟒膨胀的颈部向后收缩，前半身弯成S形，尾部拍打地面发出啪啪声，旋即发动二次进攻。

俞简迅移到蟒蛇后背，踏地腾跃而起，高举的刺刀扎向金蟒的头盖，夹紧长腿半骑着它的三寸。

蟒蛇嘶叫出声，扇起的蛇尾弯成倒弧，抽打在俞简的脊椎。翟萧旋手下压，从手心中喷出的妖力浇灌在巨蟒身上，受滋润的蟒蛇反抗得更为猛烈，俞简的后身被鞭槌出深褐色的血痕。

“他才刚分化完，还不能轻松驾驭力量。”翟萧扬臂释放妖力，巨蟒扑腾几下把俞简甩在地上。

“俞简，我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跟我回去，配合接受实验，就能免受皮肉之苦。”程时彦停顿几秒，笑道，“要不然，你也得和他们一样，永远死在华桓山。”

俞简纤细的手指抹去脖子上溅到的汗和毒液，浴血站起来：“程时彦，你以为研究出能让人转变成妖的药物，就能满足你可怜又见不得光的欲念吗？”

“你在做梦，你为了搞明白青璇生理机理所花费的心血，在优势基因的绝对选择下不值一提。”俞简凝看着程时彦变得扭曲的表情，继续说道。

“之所以到现在你都没有成功完成分化，都要感谢那些被你拉入地狱的孤魂，他们死不瞑目地在人间游荡，只为拉你共赴黄泉。亲生父亲程洪没有选择你，青璇没有选择你，我也绝对不会。”

程时彦重拳捶在车前盖，恶毒地挤出话：“俞简，你这么干净的一个人现在被冠上妖的身份，是不是会自惭形秽？”

“没关系，我不嫌弃，等你死了，就让越川亲眼看着你的身体怎么被我羞辱，被我践踏，你既然不选，那就我替你选。”

“把他给我杀了，留全尸。”程时彦转身命令研究所内成功分化的所有妖。

数不胜数的织网幻象遮天蔽日，向着统一的位置而去。

殿后的舒小文不敢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华桓山陡耸的山势经受不住钻地弹手榴弹的轮番轰炸，断裂的高位山体滑坡后会将所有人夹入塌陷的罅隙。

全军覆没代价太大，没有越川的指令她万万不能，她只好寄希望于狙击手为俞简减轻些负担和压力。

几束子弹扎入群妖颈项，动脉红血四溅，连续两发穿.甲.弹的威力解决普通妖魔恢恢有余。

但更多的妖都在前期注射过超剂量青璇，不仅可以抗击子弹，还能逆转弹药飞行，与妖群的较量延拖住对俞简的援救。

俞简左手持刀，右手燃火，在金蟒和网罗的前后夹击下逃移。程时彦的目的很明确，就算不能立马抓住他，未分化完善的境况也会让他在持续输出妖力下能量耗竭，到时候沦为掌中之物毋庸置疑。

十分钟过去，俞简感到些许吃力，他不多的妖能既要维持越川的安全，又要应对突发的攻击，耗尽的速度快如闪电。

金蟒舞动着三角形头颅，雪银的獠牙从颚顶刺出，伸长的红信子舔过俞简的脚踝，稍卷就可把俞简缠住凌空倒垂。

冰冻的触觉萦绕脚跟，就在俞简以为要被巨蟒席卷而去时，雷霆万钧的枪响短促而震撼，被打中舌根的金蟒疼得瑟缩，俞简跌到一个和暖的怀抱。

越川搂紧俞简，掌心触及他身上长出的鱼鳞，染红的鳞片边沿亮着血光，随着扬起的风缓缓飘动。

俞简看了眼不远处的军警，挣动着与他分离：“别碰我。”

越川心乱如麻地看着俞简幽蓝的眼睛：“为什么？”

俞简睫毛摆垂，遮住两汪清澄的萤光海，半张开口的瞬间，头顶却多出一片悚怖的阴影，越川来不及多想，快跑着抵住俞简的后背。

冷意从体内横插，越川左下腹被巨蟒的獠牙填满，他侧头呕出大口血。

“越川！”俞简失声叫道，“你怎么样！”

利牙拔出，越川腹部手掌大小的伤口不断往外流血，他用手暂时堵住：“我没事。”

俞简抱住越川，声音里带着酸涩哭腔：“对不起……”

越川空出的手轻拍俞简的肩，气息不匀：“别哭，我没事。”

俞简摊开双手，上面都是越川的血，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妖力应该也具备治愈功能，想借此替越川疗伤，但无论俞简怎么凝神，都无法使动妖法，他的能力已经殆尽。

俞简的眼睛漾起薄雾，雾气缭绕的海面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用手贴住越川的腰，黏腻的血液立即涌出，俞简从未如此恐惧，恐惧到呼吸困难。

附在肩膀上的手似松未松，仿佛下一刻就要虚弱地低垂，俞简看向陡山边仍在激战的军警和群妖，目光所至皆为血尸。

长满青苔藓的崎石像是未打磨过的玛瑙，倒伏的树枝和灌木凄凉地嚎啕，厚云啃噬着华桓山尖，湿冷的风掠过，断枝残骸未干的伤口凹凸不平，凄鸣着呜咽着。

舒小文受了不少伤，半边身体又肿又红，发丝不屈地起舞，竭尽全力地和一个分化成妖的男人贴身肉搏。

有好几个穿着警服的队员被织网束缚，在妖力催促下反复缩紧的网把他们挤瘪成球，发着光的织线像是伸进了血管，捣烂人体系统和器官，其中一个警员忍不住折磨，拿枪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人与妖的相持自古以来就是不对等不公平的，敌我力量悬殊的鸿沟难以跨越，普通人类想要求得暂时胜利与和平生活，需要完美的军事装备和作战策略，更需要牺牲和贡献。

俞简被崖边死去的女研究员吸引，曾经有多少个相似的鲜灵生命死在恶妖的走卒下，又有多少不知晓事情原委的人已经受到程时彦的残害。

险阻的华桓山海拔奇高，从他们所处的位置向远眺望，能隐约看见华桓外郊的边陲小镇和村落，中央围就的是华桓市中心高立的楼房与城市设施。

再往东，闵汇与东海遥遥相衔，两市交界处的雅城现在乌烟瘴气，挤爆的医院、诊所不能再容纳高烧不止的患者，医疗资源被炒出天价，患病却无钱医治的平民分化失败患癌，只能躺在家里睁着眼睛等死。

分化出些许妖能的人为所欲为，公共秩序彻底紊乱，超市货架上的食物和水源洗劫一空，地铁站里婴儿悲啼，资源集中在少部分优势人员手中，其余皆被剥削剩皮骨。

俞简环抱住越川，眼眶微红：“……会没事的。”

金色蟒蛇嘶嘶吐舌，挑衅地看着地面的俞简，像是在嘲讽他的力不从心。

俞简调转刀的方向，朝自己的手臂剜去，生长在皮表根部的鱼鳞感受到进攻，断断续续地闪着碎光，鲜血从伤痕迸流。

“你干什么俞简！”越川想要拦住俞简的刀，却被灵活躲过，“不要……不要！”

俞简依旧感受不到疼痛般地把刀往里扎，顺着鳞片的根际割磨，锥心刺骨的痛感将他逼出满身的冷汗。

“不要再割了！”越川用仅有的力气吼叫着，但于事无补，“俞简，你会死的！”

俞简拔出刀，侧转后再次刺入皮肉，喷射出的血液溅了满地，他的脸无颜落色，像是在冰川尘封多年的苍白。

一小片鱼鳞被完整地取下，俞简脑中眩晕得厉害，他抬眸看向越川，逞强地轻轻笑道：“没关系。”

“你要干什么！不行，我不允许！俞简！”越川单手撑地地叫道，“不要……我求你了……”

“越川，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俞简把鱼鳞平放在手掌，晶莹鳞片受托举浮飘起来，“骗了你，我……我很抱歉。”

鳞片不断升高到半空，在俞简的头顶闪耀着炫彩的奇光。

俞简脆弱地吸收刹那间变稀薄的氧气：“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我也难以接受自己是个妖……”

“就算你不原谅我……也没有关系。”俞简在光滑剔透的鱼鳞下缓慢离地，体内所有的能量都被剥抽成光丝，汇聚在鳞片中。

“不要……俞简！”越川奋力地想要抓住俞简，只有一缕轻悠的衣布从指尖划过。

“越川，把我忘了吧。”俞简的身体失重般垂落，银蓝色光辉如海水般包裹住他，华桓山顶的浮光积聚成一颗巨大的水珠，透过云层的阳光照耀在水珠上，折射出彩色的潺流。

越川仰视着晴云下的水光，水球中的俞简后颈生发出郁勃妖能，如同一面牢不可破的盾牌，把内部气若游丝的俞简保护起来。

挺进的金蟒眼珠中倒映出俞简模糊的身形，它快速向前，游过遍野的横尸，贪舌长伸着往空中飞窜。

“赌上整条命也要救他们，那我就成全你。”翟萧弯曲手指按住自己的眉心，浊阴的妖能从印堂跃出，加持在本就骚动的金蟒体内。

高空中巨蛇与水球飞速相撞，所有人都被撞击产生的余波冲倒在地，越川用手背挡在眉梢，遮住部分强光，向着爆炸中心拼命地挪，地面拖出长长的血迹。

两耳近乎失聪，他的瞳孔在光波里骤缩，雾茫茫的白覆盖在视线的所有范围，他抬手拨了拨，奶白色的气流丝毫不退，反而越来越浓。

“俞简！”越川呼唤着，“你在哪儿？”

没得到回应的越川心慌至极，他想站起来寻找，却被身体拖累着一次次倒地。

越川没有边界地搜寻着，罪戾、殉难和战斗的号角仿佛在上个瞬间全部消失，只剩下干净利落的纯白，一尘不染地涤荡尽世间所有孽状。

“越川……”

一个细语的呢喃落在他耳底，越川听出了声音来源，喊叫道：“俞简！”

“我爱你。”

越川心脏倏地下沉，慌乱地吼道：“不会的……不可能，俞简你在骗我……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假的，都是假的！”

越川挥刀在白雾中乱砍，浓密的雾流终于破出一道口子，纵横交错的坑洞与弹痕不忍直视，尸体堆积如山，把废墟般的战场压得几近瘫痪。

越川在尸骸里疯狂地找着俞简，顾不得身上的洞伤，颤抖的两只手扒开血红色的遗体，像个没有思想的机器，执行着已设定在骨髓中的固定程序。

“组长……”负伤的舒小文从地上爬起来，“俞简他……”

“闭嘴！”越川神经质地重复着，“不可能……不会的，他不会的。”

舒小文把掉在地上的一枚鳞片拾起，用手擦掉上面的血，踌躇地递上前：“……节哀。”

越川在见到鱼鳞的那刻全身定住，他默默地停下动作，接过鳞片，捂着腰上的伤，毫不犹豫地走向悬崖。

“组长！”舒小文预感不良，急得瘸起腿要追，却在赶到悬崖的那刻没能来得及抓住越川。

手握清明鳞片的人从高崖一跃而下，崖底湍回的闵江江面激荡出“扑通”一声，舒小文冷汗直冒地向下俯瞰，江水中早已没了越川的影子，刚才的一切像是幻觉。

“快……快救人！”舒小文回过头，背后无人问津，前几秒还躺原地的程时彦等人现在已不知所踪，她困难地行走，从离自己最近的一具尸体衣物里摸出一只通讯器。

在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她哇地一声哭出来：“老虞！完了！都完了！”

“小文？怎么了怎么了？”虞柯正在被委派到雅城区出差的途中，“你别急，慢慢说。”

“我现在在华桓山，组长和俞简都……”舒小文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只有手中的通讯器回荡着虞柯着急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