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玉雕匠人姓纪,和他差不多的年龄,就住他隔壁,面相很老实,也不太爱说话,每天喜欢蹲在工作室里雕玉。家里的经济情况也不太好吧,从没看见他穿过新衣裳,都是穿了很多年没换的。”
“每个匠人卖出一件雕品和公馆的分成都是三七,匠人七,公馆三,所以我爸才去了两个月,身上就有一万存款了。”
“但是那位纪师傅不同,虽然他雕得很精,也卖出去了很多,却从来没有拿到过公馆的一点分成,不管怎么努力雕,都穷得叮当响,连洗发露都要借我爸的。”
和之前在公馆宿舍里看到的一样,于华康似乎在剥削压榨老纪,只满足他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更奇怪的是,纪师傅一点都不反抗,只拿着基本工资吃榨菜啃馒头过活。”周承德叹道,“真是老实人啊。”
俞简喝了口茶,并没有觉得能在刑场上趁乱开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老纪是什么老实人,出于礼貌和不打断周承德思路的需要,他自动屏蔽了这些算不上证词的话。
“有一天夜里,我爸去厕所回来,看见老纪房间灯还亮着,就觉得古怪,平常他都是早早就睡了,那晚怎么会熬到三四点,而且房间里还有一些细碎的声音。”
“我爸本来没想看的,只想管好自己回房继续睡觉,但是他刚走出去一步,就听到了馆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那年冬夜又冷又湿,檐顶的雪积下厚厚一层,白雪和冰块把公馆里的树压弯了枝条,风一吹抖落,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什么脏东西要从雪地里爬出来。
员工宿舍里的灯本就是便宜货,挂在头顶看不到太远,只有正下方的一个小圆是明亮的、朗通的,而老纪正跪在小圆的边缘,掐着脖子,拍着胸脯,满脸通红地怒视着面前置身事外的于华康。
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是放在桌上的那杯水,水里掺了害人的东西,把他的声带刺激得像是有刺猬在滚来滚去,整截脖子都红得粗了,疼、麻、涨、酸,所有难忍的感觉都搅缠在一起,把他快逼疯了。
“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让你永远开不了口这种方法最保险,本来我可以杀了你的,但我没有,你是不是该谢谢我?”于华康搬了把椅子坐着,看老纪疼得在地上打滚,抓着他的裤脚嘴里发出嘶嘶嗬嗬的杂音。
那双如枯树般的手不停地抠抓着于华康的脚脖子,然后被一脚踢开。
非人的力气,老纪口里喷出一大堆血。
被激怒的于华康扑上去掐住老纪,把他掐的眼珠子都快从眶里爆出来:“在我面前你装什么?还一副老实样,以为自己最憨实听话,实际上骨子里比谁都脏吧?”
“要怪就怪你自己,偏偏看见了我杀人取髓,我留你已经是宽宏大量了,不过就是把你毒哑,你不是说接下来的后半生都要补偿我吗!”
老纪瘫软的手拍打着于华康的臂,青紫的嘴巴被血染成殷红,两只眼睛翻起失焦,快听不到于华康接下来的话了。
于华康唰地把手一松,看着老纪倒下去摔得破皮:“……你不是喜欢钱吗?我偏不给你,我要让你看着自己的同行越做越富,但你永永远远、生生世世困在为自己贪欲赎罪的噩梦里!”
“现在我和以前不一样啦,不会随便你差使啦,你是不是觉得一切都失控了?有没有后悔过当初把我领回家!”于华康用脚踢着老纪抽搐的腿,莞尔一笑,“哦,不对,不该这样说,你当初把我领回家就不是好心对吧?你早就想好要找个处.子男童,能卖出好价钱是不是!”
“……”老纪的脸上既有血又有泪,他发浊的眼睛想要在泪污里匿起来,嘴里还在不停吐血。
“真恶心,看得我反胃。”于华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纸币扔在老纪身上,“够不够?就当打赏狗了。”
老纪被糙皮的纸币甩得脸疼,鼻子里除了血腥味还有纸币特有的铜臭味,熏得他想吐。
他满喉咙的血臭味儿,想咽咽不下去,想呕呕不出来,像是多年来横在他心上的一道裂口,缝隙里剪不断的悔恨与懊恼从里面涌上来,火山喷发般。
老纪在模糊不清的眼中看着于华康摔门远去的背影,那张红色纸币正贴在他的胸上,被快要冷却下来的血液粘合住,像是要贯通他的心脏,把封印各中心念的内里深挖出来。
“当晚的事情就是这样,我爸看见之后也没敢跟别人说,从那天起纪师傅就再也没说话过了,应该是哑了。”周承德讲完曾在过年饭桌上和老父亲对饮热酒谈到的旧事后,似乎觉得还不够,未尽全力,又沉想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地补了句,“就这些,应该没有忽略的了。”
俞简听完后问道:“……也就是说,周父在过年回家前就得知了于华康和老纪之间的关系,还知道了于华康杀人取髓,你报案的时候,没有和警方提供这些关键信息吗?”
周承德和周梁一样,都是性格纯正的守己本分人,没有顶天的靠山,也没有翻天覆地的能力,面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也只能逆来顺受,毫无反击的机会,更不用提扭转乾坤。
“……说过了,警官,说过了。”周承德闷头喝完一壶茶,抿过唇上沾的茶水进嘴,“但有些事情,它就是努力了,也不会有结果的。”
“我当时积极配合录口供,刚开始他们确实对这案子挺上心的,但没过几天,找了各种借口推脱,今天是哪个区的连环杀人案,明天是哪个镇的大型盗窃案,我爸的案子就这么一直被拖下去,直到今天……我觉得是上面有人把这件事情强行压下去了。”
周承德看起来很不愿意回过头去面对这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每个蹲在报案处门口守到天亮的夜晚,每次被冷眼相待、寻路无门的遭遇,到现在他都还在质疑当时自己年仅三十左右的年纪,是怎么扛下来的。
“我们现在能够确定,害死你父亲的真正凶手是于华康,动机可能是当晚于华康已经成妖,能够发现躲在门外偷听的人。”越川转着茶壶,突然停下来,“只不过他并没有急着下手……而是等到了年后?”
“留的时间越长越危险,除非是有什么非这样不可的理由,不然没有可能等过完年。”俞简答道,“你刚才是不是还提到了于华康说老纪收养他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