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贺星洲回过神，爆炸的消息记录已经到达上千条，而那个不知名的白色头像却一直稳坐如山地岿然不动，视人命如蛄蛹、如蝼蚁、如草芥，尽情地俯瞰着由自己酿成的尸横遍野的壮丽景观。

囚车开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朝着闵汇市市郊刑场匀速前进。车内老纪双手套在金属镣铐中，穿着特制的囚服，潦倒苍老地坐在越川和俞简对面，认命地闭着眼。

“还是不肯说实话？”越川目不转睛地看着老纪的反应，问道，“整个岩阳公馆现在都在警方手中，你到底在保护谁？于华康吗？还是那个被你收养的男孩？”

“……”老纪仍然没睁眼，一点都没有要动笔的意思。

“敢打赌吗？”越川将一张报纸丢到老纪手中，是受众极广的闵汇日报，“看看你豁出命要保的人会不会也来保你。”

“只要他敢来，这么多的警察和军事武装，无论是抓人还是抓妖都绰绰有余。”

老纪微睁眼，闵汇日报的头版头条印刷着鲜红醒目的一行大字，“杀人犯玉雕匠潜逃岩阳公馆，多年后终缉拿归案”，附带一张老纪的大头照，下面还有连续几行的详细案情描述，只不过都是越川让人临时乱编出来的。

闵汇日报报社关联电视新闻联播节目、公众号和短视频发布，老纪的杀人污点与即将接受枪击处罚的消息早就传遍大街小巷，所有人都会关注到，包括凶手。

老纪脖子轻歪哂笑，并没有对此发表意见，看来是早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跟头驴似的拉也拉不回来，和他讲话就是对牛弹琴。”越川气极了，不愿再与老纪多费口舌，转头看向窗外的人群与风景。

俞简捡起折皱的报纸，轻揉几下抚平：“真是伟大，你说什么感情才能伟大到这种地步？会是父爱吗？”

老纪看着眼前面色平平却牙尖嘴利的年轻人，心如止水。他别扭地夹着手铐拿起笔，在纸上写道：“你们别想从我的嘴中套出一点话，想杀就杀，要剐就剐，我都认了。”

俞简淡淡地挑眉，转开保温杯盖喝了口甘甜的参水，便不再说话。

通往刑场的道路逐渐远离市区，变得开阔敞亮，十多辆警车和军车将中间的囚车前后围住，远处是延绵不绝的丛林山群与陡峭万丈的悬崖岩壁，山下平原辽阔无垠，荒草萋萋，法场上早就有对应的法警在原地等候，从几十米外望去像几颗傲立不屈的黑曜石。

停车后，老纪被几个法警架着送下车，越川和俞简跟在后面，耳上都佩戴警用蓝牙耳机，以便随时接收消息，发布施令。

细长粗糙的白法绳将老纪双手反剪绑捆在背后，他一瘸一拐地拖动着还未痊愈的大腿，刺刀伤口处稍松就血流不止，红褐色的血液顺着腿侧分支流落，在荒地上留下刺眼的斑斑点点。

法警让老纪面朝绵连山脉跪在地上，用黑色头套罩上他的头部和脸部，老纪的眼前很快沉入无尽黑暗，失去了视觉，听觉就会变得格外灵敏。

飞鸟在头顶盘旋发出的哀戚长啼，山涧泉水从石缝夹层中顺势低流而清脆叮咚，松鼠蜥蜴爬过厚实又凹凸树皮的踩踏跳跃，自然中一切灵动不绝的声响都在耳边放大、缠驻。

老纪低垂下脸，坦然静候死亡的到来，这些天待在监狱里，他已经在脑中无数次描摹子弹击中自己脑壳的场景。

只要砰的一声，大半辈子的善恶纠纷、因果报应都将终结于冰冷尸体倒地的那刻，再也不用日日夜夜受煎熬、受折磨，不断懊悔揣摩当初自己将那个脏兮兮的男孩捡回家到底是对还是错，容纳入骨血的到底是善缘还是孽缘。

老纪在头罩内呼出口浊气，释然地闭上眼，身后处刑枪支的子弹已从弹夹推入枪膛，他仿佛可以想象出枪口对准自己的画面。

越川上前，不动声色地按住法警举枪的手臂，从黑金色联盟警服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把贴着红点的小型枪，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处刑枪替换掉。

法警刚要惊愕，却被越川闪过去的一个眼神止住，他心领神会地握住小型枪，一动不动地维持着瞄准老纪头颈的姿势。

越川退后到俞简身旁，与一众武警部队站在一起，眺望远方山峰高处，几个不起眼的黑点正调整狙击方向，寻找行刑队伍周围任何可疑嫌犯踪迹，随时准备就地秒杀，爆头击毙。

“你觉得会有人来吗？”越川声音很轻地问。

“……不确定，也许吧。”俞简回答。

辽远的苍然穹顶下，两只灰斑鸠正纠葛难分地扇动翅翼，从云层缝隙中洒落的金辉将灰褐色的身影缀成和谐飘舞的交错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