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撞到了树上,幸好雷德给我穿得厚,只是额头在车面磕了一下。车门敞开着,我感受到冷风吹抚面颊,感受到嘴唇和舌头从僵硬中恢复。我用了好大力气,才让舌头动起来。
物质生命是沉重的,我终于再一次回到了这份沉重当中。
车门外是一道雪迹,那是谢尔连滚带爬地远离,现在躲到了一颗桦树后面,当我转过头看他的时候,他又“嗷”的一声,到了更远的一树后。
过了好一会,我才能说话。
“我是西贝尔!”我努力说,“我没有死,只是灵魂离开了几天!”
刚开口说话的感觉好怪,嘴唇和舌头仿佛不是自己,我明显感觉自己控制着嘴巴肌肉让它开合、运动和发声。以前说话过于自然,从没感觉到它原来还有过程。
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林子里,谢尔应该听到了。
他迟疑了一会,开始向我走近,高大茫然的样子像一只傻狍子。
我也准备下车,但他看到我下车的样子又“嗷——”的一声躲了起来,因为我是爬着出来的。
没办法,我上血液还不太流通,只能手脚并用。我看到谢尔开始在胸口划十字架了。
后来他终于一步步挨过来了。我一边活动手脚,一边给他讲灵性大道理,我的灵魂离开了,到另一个世界体验后又回来了,他呆呆地听了一阵,表示明白,然后总结道:“女鬼复活!”
什么女鬼复活?我都白解释了?
但他更在意我我呼出的是热气,又问我一些艾美尔的细节,使劲点点头:“女鬼真的复活了!”
算了,就这样吧。
汽车撞坏了,引擎打不着,我们只好步行。我想回柏林,但谢尔要完成雷德的任务,把我送到蘇联。
“女鬼复活是有自己的使命的!”我只好告诉他,他顿时惴惴,失去了主张。
我迈开步子就往西走,才走了几步,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他远远看我:“怎么不走了?”
“走不动……”我刚刚复活,那“开机时间打败全德1%用户”的肉身压根不顶事,走几步就双腿发软、心动过速,差点宕机。
最终,谢尔把我背起来,先在附近一个叫劳斯多夫的小村子落脚,住在叫奥托的老爹家里。
“你不想去蘇联?”他后来问我,“你复活了,雷德会高兴的,他这些年辛苦了,也该成个家。”
谁跟雷德成家?
“我已经有未婚夫了,雷德也有自己喜欢的人,叫娜塔莎!”
谢尔语塞,没再说话,他原本也不擅长说服别人。
第二天他借了工具,带着我一起回去看那辆车。越走越嘈杂,原来汽车周围都是难民。手推车和马车挤得水泄不通,牲畜在鸣叫,有些人在结冰的水边给马匹喂着干草。我们车里的油已经没了,车胎也破了,根本修不了。
难民中有些从华沙来,说那里已经激战多时,随时都会失守。我们似乎也能听到隐隐的炮声。
回到村里,我问奥托老爹夫妇,要不要当难民逃走,他摇摇头:“儿媳妇已经带着孩子走了。我们太老了,走不动。几个儿子也都死了,我们活着也没什么盼头。敌人来了,就让他们杀了我吧!”
谢尔第二天离开了。是我建议他离开的,我说自己养几天身体后自行回柏林。我是他心目中不折不扣的女鬼,是当着他的面复活的,这个世界观被震碎的男人这两天有点六神无主,最终听从了我的建议。
走之前的晚上,奥托老爹给了他一瓶自酿的果酒,我和谢尔聊起了艾美尔,告诉他艾美尔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以及她会等着他。
“如果艾美尔没有死,成了鬼魂,那也不错!”他把酒喝完说。
大概五六天后,我身体恢复了些,能提半桶水了,能搬些木柴。计算时间,阿尔伯特应该已经从桥上安全撤退,雷德也见过舍伦堡了。最关键的时间节点都已过去了,我改动的未来完全成形,我可以回去了。
一天早上,沿着村外的路向西,一路上都有难民路过的痕迹,烧火的灰坑,牛马的蹄印,小孩围嘴,甚至还有一头跑丢的驴子在水边啃着草根。奇怪的是只有痕迹,没有人,路上静悄悄的。
走了一段,我有点害怕了。路边开始有死尸,我上前检查,发现都是中弹而亡的难民,不得不怀疑是蘇联人打死的。继续往西还安全吗?
展开感知,想找一个更安全的方向,但是我刚闭上眼去感受,就听到哒哒哒一串声响,接着是驴子的惊叫。赶紧跑到一棵树后,蹲下躲藏。见几个蘇联士兵背着槍到水边,试图控制那头驴子。驴子要跑,一个士兵拿下帽子,伸手抓住了它。但驴子很犟,大叫着后退。一步一步,退到了我身边。
两个士兵发现了我。
“年轻女人,长得好看。我先,然后是你。你去喂驴子。”端槍的说。雷德私下教过我一点俄语,我能听懂。
“不行!你们不能……这样。”我不太会说,勉强蹦出几个俄语词。
“她会说俄语!”牵驴子的士兵说,然后他吧里吧拉说了一长串,我没听懂,但明白他问我是谁,从哪来。
慌乱中我说了个自己记得的俄国地名,然后又说自己奶奶是那边人。
牵驴子的士兵马上相信了,还冲我笑笑,招呼同伴放开我。但揪我衣服的士兵说:“口音不对。衣服不像难民。她说谎。”
我还要说话,但整个被他丢到了地上,见他就要扑上来,我尖叫一声。
“娜塔莎!娜塔莎!”一个人叫着从远处走来,我听出是雷德。按着我的士兵停|下了动作,拿起了槍。
雷德穿得就像劳工,没戴眼镜,举着手慢慢走近,指着地上的我:“我认识她,她叫娜塔莎,给我治过伤,是个好人。”
“你是谁?”端槍的问。
“我是波兰劳工米哈伊尔,在这附近村子做事。很多难民逃走了,我也准备逃回波兰参加游击队。”雷德说,然后又说了几句波兰语。
他的俄语和波兰语都十分完美,士兵相信了他,甚至还拍了他肩膀,叫他“达瓦里希”。
“但这是个德国资产阶级女人!”端槍的说,“看她这双手,像干过农活的吗?这是我们的敌人!”
“她是个护士。”雷德说,“在这附近的镇子上工作,我去年受伤时还找她。”说完,他把肩膀衣服拉下来,肩窝赫然有个伤疤。
“这是槍伤!”
“我|干活的那家男主人是个党卫军,我有一次想逃跑,他就用槍打我。”雷德说。
“那党卫军叫什么?我们替你报仇!”
“叫海因里希,已经被英勇的蘇联战士打死了。”
“死得好!”端槍士兵说,“而且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主人下人了!他们都是邪恶的納粹,你才是国家的主人!”
雷德在几分钟就和他们混熟了,知道端槍的叫彼得,牵驴的叫伊万。
等再次回到村子,几十个村民都被集中在了小广场上,都是些老头老太太。蘇联人的一个摩托车排占领了这里。
刚进村,雷德推开就近柴屋的门,把我塞了进去。
“对,先让她藏起来,其他士兵会嫉妒我们。”彼得说。
伊万:“可这么重要的发现,总得汇报给排长。”一边说一边很爱惜地摸着驴头,也不知说的是我,还是驴。
“谢尔怎么没跟着你?”雷德后来问我。
我只好把事说了。
“他就这么走了?!”雷德难以置信。
“他总得听女鬼的话啊,他那几天很怕我的。”
雷德摇头叹息,没有责怪我,只是在我脸上涂了些泥灰,叫我躲好。他自己出去了好半天,回来时带了几个土豆。
我从窗口望见广场没有人了,士兵们有些就地休息,有些在房屋里进进出出。雷德在柴房后面用石头搭了个炉子,把那几个土豆烤着。
“我还没跟他们谈好。”他说,“我找了排长尼古拉上士,问他能不能让我们走,他们不同意。——谢尔也是,你们走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出东普鲁士!”
“因为我途中醒过来了呀,这把他吓了一跳,汽车撞到了树上,坏了。”
雷德发出不赞同的哼声,仿佛在说:“身为特工应该冷静,死人复活值得大惊小怪吗?”
他没有对“复活”表现出惊讶,大概因为我改变了未来,他内心接受了我还活着的可能。
这时外面一片接一片尖叫和怪叫,我想打开房门看看怎么了。
“你疯了!”雷德拉我,“我告诉你不要出去!”
“外面有奇怪的声音。之前寄宿的那家人姓奥托,对我很好。他们没有打他吧?”
“一会再说,”雷德叹道,“别听了!所以不让你出去!”
我哆嗦了一下,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
“我不能随便暴露身份,对自己的士兵也不可以。”雷德没有看我的眼睛,这样说道。一阵糊味,去把有点焦黑了的土豆翻个面。
这天夜里,雷德睡在门口。半夜我起来了一次,看到他在门边倚靠着,坐在地上。他听到动静马上睁开眼,可见一直警戒着,几乎没有睡。他身上覆盖着一层霜。
唯一的被子是他借来的,给我盖了。我抱着被子在他旁边坐下,把被子展开,给他搭上一小半。
但这样两人就离得太近了,我又背过身去。
“你真的不想去莫斯科?”他在背后问,“不要害怕,他们当你是敌人才会粗|暴,如果他们认可了你,会对你很好的。”
我没有回答。
“难道你认为德国士兵就应该虐杀蘇联人民,而蘇联士兵就不能有仇恨吗?”
“不是,”我说,“我只是想和阿尔伯特在一起。”
“但我想你和我们在一起!”雷德说,“你这样的人不应该为了一个男人在黑暗里沉沦,应该为更伟大的信仰发光。你可以在莫斯科继续开心理诊所,我可以找朋友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