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对峙着,有人低声道:“夫子来了,夫子来了!”
众人连忙坐了回去,张夫子从外头进来,见袁窈身上满是墨水,孔家兄弟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他皱眉道:“怎么回事?”
小懿道:“他们故意把墨水洒在我家公子身上,还把他的文章弄脏了。”
孔武气得脑袋上青筋都暴起来了,道:“没有,他们自己弄的,非赖我哥身上!”
饶是他像头狗熊似的,小懿一点也不怕他,道:“你亲眼看见的?”
孔武道:“我亲眼看见的,没有!”
小懿冷笑道:“你撒谎,这条道这么窄,你在他后面怎么看见的?”
孔武一时语塞,孔钺也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小书童还挺伶俐的。杜良谋看出袁窈是故意要报复他们了,奈何事情已经成这样了,他也帮不上忙。
小懿委屈道:“他们欺负我们是刚来的,一直针对我们公子,前几天就把他刚洗完的衣裳弄脏,又偷偷在他的书上抹浆糊。昨天放学之后,还在小路上堵我家公子。”
众人低声议论起来,这兄弟两个人平时就在太学里横着走,大家觉得孔家的小霸王干出这种事一点也不稀奇。就连夫子也沉着脸,觉得肯定是孔钺干的。
虽然如此,还是得讲证据。夫子看向孔钺,道:“你放学堵袁窈了?”
孔钺矢口否认道:“没有。”
袁窈皱起了眉头,道:“他昨天和隔壁班赵亮在状元碑旁边的小路上拦我。”
夫子道:“你拦他干什么?”
孔钺道:“我真没拦他,他胡说,夫子你别信他!”
孔武也道:“你别空口说白话,拿证据来!”
昨天没什么人经过那里,而且就算看见了也没人敢管这个闲事。赵亮他们又不傻,万一夫子问到了,他们咬死了不承认就过去了。等风平浪静了,自己再找机会慢慢收拾袁家的小子。
崇化堂里一阵安静,没有人出这个头。孔钺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自己在这儿可是地头蛇,没人敢跟他们作对。袁窈站在那儿,神色里带着愤懑,下意识看向了周围的人。被他看到的同学都把目光转开了,大家虽然讨厌孔家兄弟,却也不敢帮袁窈说话,免得被小霸王盯上了报复。
孔武咧嘴道:“有没有证据啊,没有别挡道,还得上课呢。”
他一把拨开小懿,大摇大摆地要回自己座位上。这时候一人出声道:“等等,我看见了。”
众人回过头去,就见萧浚野站起来,淡定道:“昨天下午我从碑林后头的小路走,见孔钺、孔武和隔壁班的赵亮把袁窈拦住了,还拉拉扯扯的。我一过去,他们就散了。”
袁窈看向了他,似乎有些意外,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众人没想到萧浚野会为他出头,都很惊讶。严硕愕然地看着他,心想:“说好了不跟袁家人扯上关系的呢?”
周钰也觉得破坏原则有点不妥,但阿野就是兄弟们最大的原则。他都这么说了,周钰站起来道:“我也看见了。”
严硕挠了挠头,站起来道:“还有我。”
杜良谋出声道:“夫子,他们几个都是一伙的,别听他们的。”
萧浚野回过头来,忘了还有这个狗头军师,道:“昨天还有你,别缩在后头装没事人。”
杜良谋也被拖下了水,两拨人谁也不服谁。夫子道:“还有没有人证?”
萧浚野环顾了一圈,杨笙有些惭愧地把头低了下去,他只能偷偷通风报信,公开跟孔家作对这种事他不敢干。萧浚野也没指望他开口,在座的人里得罪得起孔钺,说话还有分量的就只有那一个人了。
他把目光投向了静王,朝他使了个眼色。小静王转过了身,只想瞧热闹,不想掺和进去。萧浚野干脆道:“静王昨天也从那边走了,不知道看没看见?”
夫子便道:“静王看见了么?”
这个混蛋,跟自己来先斩后奏那一套。师无咎心里有些恼火,却又无可奈何,慢吞吞地站起来道:“我去的时候,那边好几个人,好像是他们把袁窈拦住了,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昨天根本就没从那边走,为了萧浚野硬撒了这个谎。夫子信了他的话,沉下脸道:“孔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孔钺急道:“他们合伙设计我,夫子,你相信我,我真是冤枉的!”
他一直就是刺头,在太学没消停过几天。张夫子冷冷道:“还不承认错误,先去后头站着,明天交检讨过来!”
孔钺百口莫辩,窝着火站到了讲堂最后面。张夫子道:“同学之间要和睦互助,不得搞小团体欺负人。若是再犯,就不必来读书了。”
他的神色严厉,众人纷纷答应了。孔钺却根本没听进去,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袁窈,觉得都是这臭小子的错。一会儿又恨起萧浚野来,若不是有他撑腰,自己也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
散了学,孔钺悻悻地收拾了东西,从袁窈桌子跟前经过时,低声道:“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小懿不能惯着他,大声道:“夫子还没走远呢,张夫子,有人威胁我们!”
孔钺吓了一跳,连忙背着书包快步走了。孔武和杜良谋跟在他身后,也一副灰溜溜的模样。袁窈总算出了口恶气,心里痛快多了。
他身上满是墨水,也是牺牲够大的。萧浚野收拾着东西,袁窈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多谢。”
萧浚野淡淡道:“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他说着拿起书包,快步向外走去。小静王已经出了门,一个人走在前头。萧浚野追上去,伸手勾住了他的肩膀,道:“刚才多谢你啦,诶,生气了?”
师无咎把他的手扒拉下来,道:“没有。”
萧浚野嘿嘿一笑,刚才自作主张把小静王拖下水,显然惹他不高兴了。萧浚野道:“别这么小气嘛,好兄弟,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小静王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欠我的五十两还没还呢,有钱请吃饭,不如先把钱还上。”
周钰和严硕也跟了上来,一群人一起往宿舍走去。萧浚野搔了搔头道:“先欠着,下个月我爹给了钱我一定还。哎呀……我知道你肯定会帮我的,这么点小事就别计较了。”
师无咎扳着脸道:“要不是你欠我银子没还,我才懒得帮你。”
这年头欠债的是大爷,师无咎还真怕他被他爹打一顿关家里出不来,让自己坏了账。萧浚野就是吃准了这一点,嬉皮笑脸的,一会儿就把小静王哄好了。袁窈透过窗户远远地看着那边,觉得他们热热闹闹的,仿佛有些羡慕,轻轻叹了口气。
这天放假,杨笙上午便出了太学,去燕来居帮工。掌柜的见了他招呼道:“今天人多,有劳你了。”
杨笙进屋先把桌椅板凳翻下来,去厨房烧高汤,洗菜、切菜,忙活的差不多了,大堂里的客人也渐渐多起来了。燕来居主打铜锅涮肉,是草原上传过来的吃法,西京的百姓也爱吃个新鲜,小馆子生意一直不错。
大堂里热腾腾的,杨笙穿过汤锅的雾气娴熟地给不同的桌子添汤、送酒、送菜。刚开始他还有些张不开口,时间长了便习惯了,大声吆喝着:“客官一位,里面请——”
他收拾着碗筷,转过身来时,被一道阴影笼罩了。那人穿着大红的锦袍,衣襟上绣着金色的浪花,腰间挎着一把沉甸甸的金刀,好看得声势夺人,又透着一股威慑之气。
杨笙认出了他,心里蓦地打了个突,是孔玉屏。他这样身份的人,走进这间小馆子实在有些违和,然而他没嫌弃这里低窄逼仄,进门扫了一眼大堂的情形,便在屋子的一个角落坐下了。
那是他长期搞刑狱养成的习惯,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先摸清环境,防被人偷袭,也要随时看清每个人的动向。杨笙不懂这些,只是觉得生出了一股压迫感,之前孔家兄弟骚扰袁窈,就是自己去搬的救兵,也不知道孔家人知不知道这事,他今天来不是找自己算账的吧?
未时正,大堂里的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孔玉屏点了些菜,等着人来送。杨笙磨蹭了一会儿,只想躲着他。厨房的人却把菜递给他,道:“愣着干什么,客人等着呐!”
杨笙只得端着菜过去,垂着眼放在他桌上。孔玉屏开口道:“是你啊,小书生。”
杨笙一凛,没想到他已经认出自己来了。这人每天那么多事,难为他记得自己。他讷讷道:“嗯,好巧。”
孔玉屏注视着他,仿佛能把他身上的汗毛都看清楚似的,缓缓道:“不巧,我特意来找你的。”
他手下耳目众多,想知道谁的消息简直太容易了。杨笙头上出了一层冷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孔玉屏却微微一笑道:“坐。”
杨笙摇头道:“我活儿还没干完……”
孔玉屏伸手一拽他胳膊,力气大得很,杨笙一个踉跄趴在了桌子上。掌柜的看过来,见他是个当官的,也不敢说话。杨笙想站起来,孔玉屏按住了他肩膀,缓和道:“坐下。”
杨笙哆哆嗦嗦的,只得溜着边坐了。早知道今天会遇见他,自己说什么也不出门。锅里的高汤冒出腾腾的白气,孔玉屏的脸云遮雾罩的,少了几分戾气,比平时更好看了。他道:“钱不够使?”
杨笙摇摇头,不想被他拿捏,然而自己这一身穷酸气根本掩盖不住。孔钺和孔武前几天回家一个劲儿抱怨,说萧家那小子跟他们过不去。萧浚野开学头一天就蹭坏了他家的马车,这几天又和镇南王的小儿子不清不楚的,为了给他出头明目张胆地跟孔家作对。
孔玉屏一早就瞧萧家不顺眼,萧成锐从北疆回来之后,就说自己手下的徒兵飞扬跋扈,惊扰百姓。孔玉屏看在萧家是开国功臣之后的面上,一直让萧成锐三分,没想到他却一直对自己瞧不上眼,只把他当成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废物。
萧家不光老子讨人厌,儿子也如出一辙地惹人嫌。既然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孔玉屏也不忌惮使点手段,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
面前的小书生抖抖索索的,一身穷气,仔细看来模样还不错。他眉毛如远山一般,长着一双秀气的单眼皮,目光清澈得一眼就能看到他心里去。孔玉屏见多了穷凶极恶的罪犯,也见过不少阴险狡诈之辈,但眼前的这个孩子像一块水晶,干净的让他觉得新鲜。
“之前状元碑边上,是你去叫的人?”
杨笙的脸白了,纸里包不住火,他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来找自己的。他垂着眼,嘴唇哆嗦着不敢应,也不敢抵赖。孔玉屏笑了,仿佛觉得他可怜似的,给他倒了一杯酒,道:“随便问问,别害怕。”
杨笙见过他带人抄家,哪能不害怕?一群人跟狼似的,从大宅子里把犯事的官员外衣扒了,连带着家里的女眷一起,披散着头发往大街上拖。那些都是寻常人一辈子都不配见一眼的千金小姐,家里的男人一倒台,她们就要被送到教坊司任人践踏。
百姓们远远地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他就在其中,为天家的威严战栗,那是他头一次真切地意识到绝对的权力能把人践踏到什么地步。
孔玉屏道:“别在这儿干了,我给你个活儿。”
杨笙一诧,抬眼看他。孔玉屏道:“你不是喜欢通风报信么,帮我盯着萧浚野。一个月给你十两银子,有消息还有赏钱。”
他是要让自己给他当眼线,杨笙心里乱的要命,不知道他怎么就看上自己了。萧浚野对自己一向挺好的,如果没有他,光太学那些人都能把自己挤兑死。他道:“我不行……他身边人挺多的,我不敢惹他。”
孔玉屏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似的,道:“你不敢惹他,却敢惹孔家?”
杨笙的手又开始打颤了,哑声道:“我没……孔大人,我就是个穷学生,你饶了我吧!”
孔玉屏轻轻一笑,虽然收起了爪牙,却仍然让人不寒而栗。
“我就是看你是个伶俐人,想帮你把日子过轻松一点,谈何饶不饶的呢?”
他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轻轻推过去,道:“拿着吧,买点应用的东西,不够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