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能看出,曹植白皙的面皮已经染上了六七分酒意。他是今晚宴会的东道主加绝对主角,所有人都向他敬酒,喝多在所难免。不过他的酒量比我好很多,还没到大醉的程度。
桃夭和我迎上去一左一右扶着他,将他扶到矮桌旁。曹植以一个极为放浪不羁的坐姿随意地坐了下来,一手搭在桃夭肩上,笑盈盈看向我:“叔权怎么不见醉意?今夜宴会,不尽兴么?”
我忙道:“怎么会。只是我酒量不济,生怕前几日暖香阁的丑态重现,在殿下府上丢人。”
他大笑:“夏侯叔权醉闹暖香阁,传入本王耳中已有几种说法。听闻你抱着一名少年大哭不已,可是真的?”
我大窘:“别提了。那真真是酒后糊涂,认不出人来,脑子也不顶用。为了这个,殿下不知我是怎么道歉的。”
他玩味地看着我,笑容意味深长,片刻后吩咐桃夭:“去给我们弄些酒菜过来,你便去歇下吧。今夜,本王要与叔权彻夜痛饮。”
桃夭应声而去。我倒了杯水递给他,笑道:“殿下还要与我痛饮?当真想要痛痛快快大醉一场?”
“是呵,难得有这机会。”他仰天长叹一声,“到了我这年纪,可不就是觉得人生宛如大梦一场?”
我不说话。我知道他心里的感慨远比我多得多、深得多,并非是我能揣测的。只是他又何尝能够明白,对我来说,看着他在本该抑郁不得志、朝向生命倒计时的年龄平步青云,我又是何等地感慨?
桃夭带着仆人送了许多酒菜过来,一看就是很懂曹植。曹植非常满意,柔声让桃夭去休息,姑娘也不流连也不劝解,与我道别后请安离去,落落大方。
坐在檐廊上,皓月当空,夜风流动,我看着桃夭婀娜离去的身影,感叹道:“桃夭姑娘这许多年,对殿下一往情深,着实令人羡慕。”
曹植看着我笑:“叔权这许多年,对心中那一人一往情深,也着实令人羡慕呢。”
我苦笑摇头:“我心里也忐忑,担心纠缠过紧,惹人厌烦。十年光阴,聚少离多。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一成不变。”
曹植看我片刻,忽然伸手取过酒樽为我斟酒:“本王与叔权同样是难得聚首,更难得能有这机会。曹植能有今时今日,全是拜你夏侯叔权所赐。曹植敬你一杯!”
我吓了一跳,连道“折杀”,曹植却是恭恭敬敬地对我行了大礼,双手奉杯向我敬酒。我不由地湿了眼眶。
喝下这杯酒,曹植也是眼角微红。四目相对,许多话其实不用说出口,我知道他想起了壮志未酬的曹丕、不甘而死的曹彰。一母同胞兄弟四人,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了。
我俩就着小菜随意饮酒,也不讲究什么礼数规矩。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杯,都无所谓。秋风渐起,夜风中冷意渐浓。我见曹植穿得单薄,胸襟大敞,又饮酒出汗,担心他着凉,便劝他:“天气凉,殿下还是加一件衣裳,以免风寒。”
曹植醉得比之前更深几分,年长而不失英俊的面孔泛着红晕,浅笑道:“说的也是,这天气确实有几分冷了。年纪大了,不似少年时,彻夜纵酒长歌,亦不觉疲倦。”
我起身进屋取了件外袍给他披上,他向我道了谢,盯着我看了片刻,笑道:“好生羡慕叔权的体格。少年时便健壮,经过这些年,历练得愈发壮硕威猛了。”
我笑着摇头:“殿下怎么不直说我皮糙肉厚、虎背熊腰?在军中待久了,回到京城,满眼都是长袖博冠、衣袂留香、出口成章的世家公子,真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宛如一只闯入了孔雀群中的土鸡。”
曹植大笑:“天下未定,战事未平。若是仰仗他们那些人,大魏怕是前途堪忧。”
我见话题说到了这里,便也直言不讳:“其实我也觉得,对于京城的许多人来说,天下,恐怕是已经定了。”
他意味深长地喝着酒,笑而不语。
“其实不止我们,东吴和西蜀,认为如今局面甚好、安于现状的同样大有人在。尤其是巴蜀益州的本地豪强,从来就没有一争天下的野心。他们的根基在益州,争得了天下,难道还能分给他们一杯羹?”
曹植小口饮酒,轻轻点了点头:“东吴不服孙氏的,也一直都有。听大司马说,吴国内部已经有人劝进孙权。黄须儿亦有位登九五的野心。”
我心知那是迟早的事。孙权已算十分能够忍耐了。不想曹植忽然笑道:“生子当如孙仲谋。哈哈,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武皇帝的评价。先帝当年,很是郁闷了一阵呢。”
我尴尬地笑笑。曹植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感慨道:“若是先帝在世,听到你这番谋划,不知有多高兴。你的先蜀后吴一统天下之计,也不知会令他有多高兴。”
他的杯中已空,我连忙为他斟满。他长叹一声:“我那兄长一生都在渴望父王的认可,即便父王故去,仍孜孜不倦寻求盖世之功。可偏偏他没有得到。先是曹昂,再是曹冲,然后又是我……”
他猛然将满杯的酒灌入口中:“当年我年少气盛,文章又被人赞誉追捧,便也昏了头,自认为既然父王有意,我或许也有机会,为何不争上一争?我曹植心中,也存有安邦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呵。”
我闭嘴倒酒。这个时候我只需要做个听众。
“可是夏侯称,你不知道,其实父王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他寂然一笑,“父王或许对大哥和曹冲的早逝念念不忘、抱憾不已,但在二哥与我之间,父王却没有打算选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