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芙涅在一旁笑了出来,“那时候我先见到这种金币再见到你本人......我原本以为...以为你和那上面差不了多少,根本没认出来.....”
“够了!”
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又回忆起那次狼狈的初见,“只恨我那时年纪太小无法参与并监工,大概是阿马里克一世的金币凸面用料太多了,轮到我就得克扣一些保障国库.....”然后自己也被这个荒唐的理由激到了,憋不住跟她一起大笑。
笑了不知多久,鲍德温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正色道,“你想知道那天在雅法,关于理查的阴谋真相吗?”
达芙涅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商人....在瞬息万变的战局中如水般流动不息的势力,永远能最先嗅出谁将落败正如水填满低洼之处。以前雷蒙德对我说,与军队作战但不要与商人作对,因为总有一天,谁拥有他们的效忠,才会赢得最后的胜利。”
“你是说,”她审慎地犹豫着,“英王确实打过撤兵的主意,而商人泄露出去的是真相?”
鲍德温点点头,站起来看向窗外,那是耶路撒冷的方向,“我们需要知道,在这里谁是雷蒙德的信徒。”
炼金术士们的结果很快出来了,但并非鲜明。
半年前购买镪水和矾酸的商人中萨拉森人并未如往常占最大比重,反而是希腊人和法兰克人居多,大多走海路。再根据亚历山大港离港船只信息,由托运货物所至的船只追查他们的行踪,得知穿梭于君士坦丁堡、提尔、帖萨罗尼迦、海法等几座大城市,也属寻常。
但当鲍德温把每艘运载着黄色颜料制作原料的船只停靠路线在地图上描画出时,尽管后几条左手画的线算不上整洁,却还能发现它们几乎都停靠过同一站,那就是提尔,四个字母完全被粗糙的笔迹覆盖。
他疲惫地把碳笔摔在纸上,揉了揉麻痹的右肩,看着光秃秃的石砌窗台。这只是猜想,还不是证据,无法将任何人送上法庭。他提醒自己。但目前事态已经不再紧急,没有必要把这个猜想马上告诉理查,枉死的人也不会复生。
于是一天之后,他们就踏上了前往拉姆拉的旅途,并把那条小狗暂时还给老婆婆。
从雅法到拉姆拉并不远,只需半日不到,还不及到耶路撒冷的半程,且沿线法兰克兵力正在收缩,谁知道萨拉森人会不会派出小股人马骚扰甚至择日反攻,路上花费的时间越短越好,因此他们还是骑马上路了。
最初达芙涅不同意,说他身体不好还爱乱来。鲍德温挎着一堆鞍具辔头从后屋绕过来,路过忙着收拾行李的新婚妻子时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说乱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革具和马的气味并不好闻,但他身上干燥而温暖。达芙涅就这么看着他去马厩给马上鞍,动作有些急切,中途扣带系得没那么顺利,但她没有去帮助,因为不需要。
逆着光只看得清他半张脸,笑容透出几分清稚,恍然达芙涅发现其实他也才二十五六岁,只不过经历了太多。不知不觉地她好像比他还大了.....谁都不可能陪你到最后的——曾经他这样说,但那场冷冷清清的婚礼反而让她感受到了永恒。
然而前往拉姆拉的旅途不如预想中的快乐。
鲍德温在城内呆了太久,以至于此刻竟抱有天真的希望,期待旅途像多年前在雅法出猎一样。沿着雅孔河以北走,一路上原本能看到成片种有冬小麦的引灌地,此刻却完全消失了,只剩下被焚烧后的麦梗,引灌渠被倒毙的牲畜堵死,一旁则是吊着尸体的焦枯树木。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油脂燃烧的气味。战时再正常不过的坚壁清野,平时他应早已习惯,这次却不愿细看。
“苏莱曼,”他问身边的萨拉森医师,“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十字军登陆之前就已经是战时状态了。”他在他眼中看到了麻木,“如果硬要算起何时开始,应该是居伊成为共治王夫之后。”
这些年他见识过太多太多......你无法要求效忠于萨拉丁的埃米尔们都像他们的苏丹一样理智仁慈。刚刚与对方分食的半张馕饼,自己的那一半还好好地在消化,对方被胃酸泡发的那一团已经暴露在了空气中,因为肚子被马刀剖开了。苏莱曼保留的头巾与穆/斯/林身份救了他一命。有时他快要忘记自己是个医者,因为逃亡的路上出于种种原因处死的人比救治的人更多,死者失禁的粪尿流了一身,没有人敢嫌弃或惊叫,否则就会引来追兵被捅死。他有时甚至觉得鲍德温早早死去是幸运的,他为什么还能活着....然后他开始记录那些人的生平,姑且安慰自己算作是一种补偿。
余下的路程中他们没有任何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