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侯爷摇头叹息,“命是保住了,可惜眼睛注定要瞎了。”
“本官冒昧问一下,夫人可知外室之子的存在?”余怀之面无异样。
孙侯爷一言不发,端起手边茶杯,连着灌了三杯茶,然后扯下自己领口。
侧颈处大致有七八条醒目抓痕,余怀之只一眼便明白。
“她闹得厉害,我也不好出面处理。”孙侯爷挤出一抹婉转微笑。
余怀之了然于胸,“所以侯爷要本官做这个坏人。”
孙侯爷尴尬抚着胡须,“本王也明余大人近日公务繁忙,但侯府急火也刻不容缓呐!”
眼下雨势渐小,加上身体已经习惯了外面的冷空气,与其一味站在原地等冷的打颤,倒不如随处活动活动取暖。
侯府前院栽种大片梨树,树上残枝败叶接连掉落。
她随余怀之进门之时,明明瞧见家丁在这边清扫过地面上的落叶,可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家丁又拿着扫把在附近逗留。
看他叶子扫了不认真,脑袋却跟拨浪鼓似的来回扭,姜恩生不禁感叹,这侯府家丁真好做,前厅还有当家主父在与衙门官人议事,他不夹紧尾巴做人,还敢顶风偷懒。
姜恩生:“啧啧啧!”
姜恩生双手背后,慢步走过去,想跟他打听打听,在侯府一个月能领几文钱。
不料那人忽然转身,差点跟她撞上,她一个急刹车才没直接跟人肩膀肘子碰上。
姜恩生连忙道歉,“实在不好意——”
对方左侧凌乱碎发遮挡住左眼,右边的眼睛在跟姜恩生对视的刹那,眼底闪过强烈的惊慌闪躲意味。
“院子里那个!”前厅忽然传来孙侯爷的怒喊,“你这个月的工钱没了!”
那人抓起扫帚,猝不及防贴墙跑走。
姜恩生怔愣站在原地。
她回头,细密的毛毛小雨,如同一张轻薄白纱,纱帘对面的前厅门口,孙侯爷和余怀之一前一后笔直站立。
隔得有些远,姜恩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只是刚才逃走的那个人,他……
回衙门的路上,姜恩生左手攥着缰绳,脑袋微耷拉着,一言不发盯着路面上的积水。
道路两侧人群熙攘,路过城北牛倌家卖肉的摊位,对方扯着粗犷嗓子跟她打招呼,“姜恩生?我说最近你怎么不来拉牛皮了,合着是巴结上官府了啊?”
姜恩生摇摇头,嫌弃地指指同样恶狠狠瞪着她的马儿,“什么跟什么,就一给马喂草的马夫。”
穿过市场,姜恩生和林文忠一左一右坐到轿子前板,刚要拉动缰绳起步,前方突然有差役来报,说已寻到田种的头,正在回来的路上。
林文忠快马加鞭,阴沉沉的天空下,马车在道路狂奔。
姜恩生憋了一路,下车后终于忍不住了。
她一把抓住疾步跨门槛的男人,对上男人急切又冷冽的黑眸,姜恩生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她吞吞吐吐道,“刚才侯爷王府的家丁,他——”
“我对他不感兴趣!”
余怀之打断她,一把甩开姜恩生攥在腕骨的手,大步流星朝偏厅走去。
姜恩生无力叹了口气。
她想说,那个家丁的左眼,是狗眼。
“……因近日雨水量大,死者头颅顺河而下的,我们是在隔壁下县的河池边发现的,所以下官推测,死者应该是被凶手勒断脖子后,直接将头颅抛进树林旁边的溪流,趁河流湍急的劲冲走,可惜对方忽略了一点。”带回田种头颅的下属继续说,“他没想到长期浸泡在河水边的小树,因根系疏松,被水流冲走后,意外拦截了从上游抛进河流的头颅。”
因长期浸泡在雨后的河水中,死者头颅已经有些囊肿,脸部表情更是完全模糊一片。
姜恩生站在停尸房门口,一步不跨进门槛。
余大人吹胡子瞪眼警告过她,没有他的允许,她不准踏进停尸房半步。
从余怀之胳膊缝,刚好能看到放在板子上的头颅,煞白煞白,像是用棉花做成的马蜂窝似的。
惨。
惨不忍睹。
法场斩首示众的犯人,也就死的那一瞬间是痛苦的,头颅落地,监斩官检查后,犯人家属就会立马带先前找好的二皮匠一起,第一时间用最快速度将犯人尸首缝补,好做到死者入土为安之际也是完整一个人的模样。
姜恩生忽然觉得很冷。
四周的空气像掺杂了碎冰碴一样,一点点向她靠近即使冰尖没有扎在她身上,可寒气仍然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
这是人命。
路边的野花折断后还有汁水,文人雅士将它们比作鲜花的眼泪,可这些普普通通的人呢?
田种幼时高烧烧坏了脑袋,已是成年人的年龄,脑智力却和三岁孩童无差,他的人生已经够倒霉了,如果当初他早知三十年后自己的命运走向,他当时还会继续选择走下去吗?
姜恩生心里很不是个劲,酸涩的感觉堵在嗓子,让她有些呼吸不顺。
她打小跟在父亲身旁,见识过无数惨死模样,她不应该反应这么强烈,可是——,眼前这个尸首分离的田种,是被凶手残忍杀害致死的。
“姜恩生!”余怀之站在原地没动,“进来缝合。”
姜恩生答声不似前两日那般铿锵有力,精气神十足旺盛。
她拖着脚步跨过门槛,机械般地将自己箱子里的缝合工具打开,并整齐摆放在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