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生沉重地看着这一幕。
海浪扑向船身,走廊的房门还在缓缓闪动。
油灯在昏暗的屋内划过一点光,如同天上将要寂灭的星星。周从友和身边几人扑向侍从。油灯被甩在了地上,撞向墙角,但却没有熄灭,也没有引燃什么。低弱的光映着墙上大片的血迹,一道道血线蜿蜒下淌,像是有无数张面孔在哭泣。
“身中幻觉的人注定会被幻象所侵蚀,被那幻觉里的怪物或惨剧所引导,走向惨烈的死亡。”檀妄生说:“就像钱鸣一样。因为有人向他传递了身边人面目全非的死状,导致他陷入幻觉,每夜梦游般地画出那些人惨死时的模样,而后在醒来时又把这当作是别人做的事,从而整日怀疑着那个和自己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
周从友把侍从和尸体分开。侍从开始大喊大叫。他疯狂地想要扑向眼前的“食物”,几个人合力扳着侍从的胳膊,侍从挣脱不开,就开始咬向旁边人。谩骂夹杂着痛叫声响起,接着是桌子被砸塌的重响。侍从蜷缩在断裂的桌面间,发出狗被压断腿一般的哀嚎。
“疑心生暗鬼。”檀妄生抱着火铳,在一片混乱里,瞧着墙下那孤零零的油灯,“他早晚会爆发出来的。所以才有了后面那一场架。而当同住的人离开后,空荡荡的屋子让他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
萧明灿发现了重点,“如果被幻觉‘盯上’,就会不可避免地被幻觉彻底吞噬。”她停了一下,看向那个侍从,“将军是想说,但他不会被幻觉吞噬?”
血泊里,侍从撕心裂肺地叫着,周从友随手拿了块方巾塞进他口中。侍从踢开了其中一人,而后挣扎着起身,爬向角落。
“他把自己当成一只狗,并不是因为幻觉,而是他真的认为自己是一只狗。”檀妄生用手指点了点额角,“就像我们刚刚说的那样,他被塞入了一段记忆。”
“被塞入了一段记忆。”萧明灿低声重复。
“他忘记了做人时会面临的恐惧、担忧、紧张、不安,甚至是无助的绝望。”
檀妄生放下手。屋内,侍从撕咬着眼前的“食物”,就像狗在有人抢食前大口吞下所有东西一样。周从友再次拉开他。他被按在了空地上。他抬起头,盯着门边的两人,嘴里还在贪婪地嚼着那块血淋淋的肉。
“他的眼里只有最纯粹的东西,狩猎,保卫领地。吃饭,喝水,睡觉。感受到威胁会做出攻击,受到伤害会反击到死前最后一刻。他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是绝望,”檀妄生目光慢慢扫过屋内一圈尸体,接着道:“或者说,作为一只狗的他,所承受的绝望远远不如这些停泊在荒岛边、被困在船上的人。”
萧明灿沉吟着说:“这样的人很难会疯掉……甚至可以说,他永远也不会疯。”
“汪——汪——!”
“可是,那些怪物为何要这么做?”言生沉声道:“他们不再感到极度的恐惧,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再被幻觉侵蚀,更不可能被怪物夺走身体。这对它们来说有什么好——”
“不要抢……汪——”
“压住他——绳子呢,拿绳子来!”
“嘶——别被他咬到——”
“汪——放开……汪——”
“你是人——振作一点!”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仿佛被人突然从噩梦里叫醒。侍从动作一僵,血珠沿着嘴角滑下,在下巴汇聚,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侍从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蹭掉鼻血。他的嘴里还咬着一块肉。
周从友让自己看起来毫无恶意地、缓缓地蹲下来,看向趴在地上的男人,轻声说:“你是人,不是狗,清醒一点。”
“我……我是……”
侍从低头看向从嘴里掉落的肉块,而后又蹭了把嘴。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抠下卡在牙里的一小块血物,那是人的断甲。
“我是……我是人……”
侍从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向四周。满地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鲜血像是漫进船舱的水。一盏油灯立在地上,昏沉的光映着后面那张惨白的脸。他双眼瞪大,就那么看着侍从,而下半张脸已经被啃食掉了。
檀妄生道:“当一只野兽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人,当‘他’低头看着自己撑起的肚子,满手的鲜血,和嘴里带着腥味的肉块,意识到自己吃的就是自己的‘同类’时。他会发生什么?”
尖叫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那不属于怪物,而是一个人在极度绝望的恐惧时才会发出的叫声。萧明灿从没听过这种惨叫。地牢里的人也从没有发出过这种声音。
“所以,不要试图和它们面对面交谈。”檀妄生在惊心动魄的尖叫声中偏头,靠近萧明灿的耳畔,亲昵地说道:“它们会逼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