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瑄沿途收拾些干柴,树皮一类,忽闻到一阵甜香,摸索到一株矮树。
他仔细用手摸着树皮,又摸到几片叶子,认真辨析着叶子的形状。
手上忽然一坠。
一串铜钱大小黄澄澄的果子落入他的掌心。
李庭瑄怔了怔,单手抚到那果子上面的细绒,又闻道一股清甜的气息,还道是允鹤走过来替他摘了果子:“你不是抓鱼吗,怎么回来了?”
“这是杏?”
“是呀。”一个尖细嗓门回应了他的话。
李庭瑄一惊,后退两步:“你是谁!”
对方鼓着腮帮子:“我是蜥蜴。”
李庭瑄皱眉,戒备心起了:“你跟着我做什么?”
“报恩。”那声音细细的,“你杀了赤练替我报仇,又替我夺回内丹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了。”
李庭瑄把一捧杏子全数丢还到他身上:“我不需要报恩。你走吧。”
蜥蜴不吭声,待得他走出一段路,又马上跟过来。
李庭瑄若是停步,他便也跟着停步。
李庭瑄索性不管他,自顾自在地上生火。
蜥蜴看他只用两块火石,就在地上生出一堆火,由衷赞道:“好本事,好本事!”
李庭瑄:“……”知道他又跟过来了,察觉不到他身上有杀气,倒不怎么怕他,“你怎么还不走?”
蜥蜴走出来,跪在篝火旁边:“我想跟你学本事,认你当主人。”
李庭瑄一阵无语:“你是妖,我是人,我身上有什么好让你学的。”
蜥蜴指了指那堆火:“这个我就不会。火相法术是大法术。”
李庭瑄亮出手上的火石:“我这不是法术,只是借用个小工具,你快走吧。”
蜥蜴看出李庭瑄没有要伤他的意思,赖在原地不动:“那我也不走,我想学做人。”
李庭瑄随手拿过根树枝,拨弄着眼前的火堆,眉心微拢,半边脸映着火光:“做人有什么好,多的是无奈。”
蜥蜴马上叫道:“好!做人有好吃的,好玩的。我时常趴在栏杆上,看他们唱歌跳舞。”
身后,忽有人接话:“你要存了这样的心思,修为就再难长进了。”蜥蜴回头,便看到允鹤以衣摆兜着条仍在摇头摆尾的大鲫鱼,一路水淋淋的走回来,拍手叫道:“鱼!”
李庭瑄听闻他怀中水响,便猜到他抓住鱼了:“把鱼给我吧,我去杀。”
他接过鱼,仔细去了鳞,又去了内脏。
蜥蜴蹲在一边,目不转睛看着那尾鲫鱼,馋得口水直流。
允鹤与那蜥蜴搭话:“你不是要走,为什么又跑回来?”
蜥蜴讪讪道:“我想报恩,想认主子。”
允鹤一语道破:“你想报恩攒功德,初成人形,又不会讨生活,想找个人养着?”
蜥蜴挠挠头,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
“没皮没脸。”允鹤评价道,“你若想当人,头一件事就是要知道廉耻。”
一只蜜蜂嗡嗡的飞过。
“有虫子!”蜥蜴吐出红红的长信子,一下将它卷住,吞吃入腹,砸吧几下嘴,“廉耻是什么?”
允鹤:“……”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现在这副模样,便是没有廉耻。既是要学做人,就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习性收起来,不要总是伸舌头出来抓虫子。”
蜥蜴眼睛瞟着李庭瑄杀鱼之后扔出来的内脏:“我肚子饿,想吃鱼肠。”
允鹤无语了:“你到底想不想认主子?”
蜥蜴马上道:“我想!”
允鹤瞪了他一眼:“那便认真听我说!”
蜥蜴趴在地上:“我听我听。”
允鹤看着他五体投地的模样:“你又做什么?”
蜥蜴转着小眼睛:“听你说话。”
允鹤彻底放弃:“罢了,短时间也教不会你。只一点,你若要认主子,忠诚是头一条。忠心护主,你可能懂得?”
蜥蜴马上点头:“懂的懂的。”
允鹤看着他,情知妖类一旦认主,与人缔结契约,便不轻易更改,扬声唤了句:“庭瑄——”
李庭瑄刚杀完鱼,满手俱是血腥,茫然回头:“怎么了?”
允鹤招手:“你来一下。”又对那蜥蜴道,“去扶你主子,给他倒点水洗手。”
蜥蜴马上乐颠颠的跑过去,搀起李庭瑄的胳膊,抓住他两只手,往自己身上蹭。看到他指间处仍粘着些鱼内脏碎屑,蜥蜴索性低头下去,帮他舔干净了。
李庭瑄莫名其妙,闪电般缩回手:“你,你干什么……!!”
允鹤走过去,一巴掌拍在蜥蜴大脑袋上:“洗手!洗手懂吗?”取了竹筒来倒水。
李庭瑄只觉被蜥蜴舔过的地方满是滑腻,莫名恶心,连搓好几次方才罢休。
允鹤待他洗干净手,示意那蜥蜴:“跪下!”
蜥蜴噗通一声趴下来。
允鹤扶额:“是跪,不是趴着。”又道,“你既要认主子,现在把你要说的话说出来。”
李庭瑄:“?”
蜥蜴便如倒豆子般一五一十:“主人救了我,对我有恩,我想报恩攒功德,涨修为,想留在主人身边服侍主人,跟着主人吃肉吃饭。我现在法力不够,但也能陪陪主人摘果子捉蚊子。日后等我修为涨了,一定仍念着主人,给主人买肉买饭吃。”
允鹤指着蜥蜴:“这可是你说的,报恩。若违今日之约,你必遭五雷轰顶之天罚。”
蜥蜴连连点头:“我说的,我说的。”
李庭瑄满脑子都是疑问,侧头朝向允鹤:“……这是做什么?”
“机缘。”允鹤解释道,“修行者皆讲求缘法,这便是你与它之间的机缘。妖类大多心思简单,认定了你便会一直跟着。你无需觉得过意不去,这也是它修行过程中的一段历练,于他日后修为大有长进。”
李庭瑄默然片刻:“那他日后,会一直跟着我?”
允鹤知道,李庭瑄毕竟是个人,要他身边跟个丑陋的妖怪,始终是觉得别扭。
“待得他与你缘分尽了,他自然会走。不必担心。”又与那蜥蜴道,“你这副人的模样太丑,以你的法力怕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以后跟着李少侠,他若不吩咐,你便只以蜥蜴的模样留在他身边。”
蜥蜴点头应“是”。
允鹤便招手叫他来过来,拆了他手臂上的树皮,看了看伤口。倒是没有中毒,只是创口颇深,一看就是外力造成的。
允鹤拿了点伤药,随手给他包扎过后,又丢给他一件衣服,嘱咐道:“穿好。纵以后多以蜥蜴的模样出现,现人形之时,也总得像个人样。这副衣不蔽体的样子,有失体统。”
蜥蜴双手接过衣服,千恩万谢的穿起来。
他头次拿到人的衣服,显然还没有学会穿,只是把长衣披在身上,露出干瘪的肚皮和两条支棱的腿,看起来就像个饿殍。
允鹤:“……不是这样。”指点道,“你须得把手伸进去,喏喏喏,不是这里,唉唉唉……我让你伸手,不是伸腿。这个地方要系带子……”
一番折腾下来,蜥蜴总算看起来像个人样了。
一只蝴蝶翩然落在花间。
蜥蜴的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本能吐出长舌头。
允鹤:“……”
李庭瑄骤闻风响,不明所以的侧了侧头:“怎么了?”
蜥蜴道:“主人,有虫子。我已经吃掉了。”
李庭瑄:“……”
允鹤训道:“以后若变成人了,就不要总把舌头伸出来捉虫子,会吓着人。”
蜥蜴悻悻道:“知道了。”
李庭瑄把杀好的鱼穿在树枝上烤。
蜥蜴蹲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几次想去草丛里翻找出他丢弃的鱼肠来吃,又碍于允鹤在旁,不敢乱动,坐在地上左扭右扭,忍得十分辛苦。
李庭瑄听见动静:“你怎么了?”
蜥蜴如实道:“肚子饿了。”
李庭瑄无奈:“那也得等一等,鱼还没熟。”
蜥蜴听说那鱼还能有他的份,顿时乐得手舞足蹈:“主人,日后我也学会抓鱼,来伺候你。”
他头一次穿上好衣服,坐了会,又忍不住到水边照来照去。
李庭瑄待他走远,低声问道:“留他在身边,真的没问题么?”
允鹤接过他手上的烤鱼,在上面洒了些甘草沫子:“放心吧,我不会害你。信我。”
李庭瑄微点了点头,不再问话。他双目不便,驯养一条蜥蜴防身,倒是不错的选择。
蜥蜴在水边照了一会,又跑回来,凑近去看李庭瑄的眉眼,忽咧嘴笑道:“主人长得真好看。比我好看多了。”
允鹤道:“相由心生。你若一心向善,努力修行,模样也会慢慢变得好看的。”
蜥蜴听说,心里便美起来:“我若长俊了,就能去市集上拿东西了。”
李庭瑄适才听允鹤说他长得丑,此刻又听他评论起自己的外形,心中着实好奇他的模样,只是不便问出口。
“难道你现在不能去?”
蜥蜴颇为沮丧:“之前溜达过一次,还没拿东西说话,就被人打了一顿,说我长得太丑。”
李庭瑄:“……”转而问道,“你可有名字?”
蜥蜴点头:“有的。”
李庭瑄便问:“叫什么?”
蜥蜴道:“蜥蜴。”
李庭瑄:“……”问道,“可有人的名字?”
蜥蜴摇摇头:“没有人的名字,倒是有一个我们自己族中的名字。”
“叫什么?”
蜥蜴道:“叫咕噜咪乌巴拉西多莫。”
李庭瑄:“……听不懂。”
蜥蜴挺了挺胸:“翻译成人话,就是英雄的意思。”又问,“主人叫什么?”
李庭瑄沉默片刻,如实道:“我姓李,李庭瑄。”
蜥蜴掰着指头,数了六个字,讨好道:“主人这个名字真长。”
李庭瑄:“……”
允鹤略作沉吟:“庭者,是君子之所以骋志意于坛宇宫廷也,瑄者,璧也。所谓庭瑄,便是君子意,美玉无暇。我说得可对?”
李庭瑄淡然一笑:“先父想来没有萧公子这般文化,这个名字大概是随意取的。”
允鹤把鱼切成几段,骨头最少的鱼肚子部分都给了李庭瑄,鱼头鱼尾丢给蜥蜴。
“名字均是先辈赋予晚辈一种祝福与寄托,怎么会是随手取的。”
蜥蜴狼吞虎咽的啃着鱼头:“我也想要有名字。”
李庭瑄奇道:“你不是已经有名字了?既然你族中名字叫英雄,那便直接叫英雄吧。”
蜥蜴喜不自禁:“主人也承认我是英雄,那我就当得这个英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