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鹤也在定睛瞧着它。
但凡是妖,身上必有妖气,若经杀戮,妖气便是暗红乃至发黑,带上血腥味的。
这蛇妖修为不高,身上妖气却腥臭异常。
暗道:今逢乱世,也不知道你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少不得我来收伏你。
他单手捏了个法诀,准备速战速决。
毒蛇突地一张嘴,吐出阵毒雾。
允鹤“啊哟”一声,还道它要逃,疾步追上去。
那毒蛇慌不择路,转身一个飞蹿,瞬间撞到结界上,被弹飞出去。
李庭瑄在结界内,听到外头的打斗声,心中满是惊疑。
他不明战况,又听到允鹤“啊哟”一声,摸不准他是否受伤,忙一提匕首,循声冲出结界。
他一踏步出去,便踩到那毒蛇蛇尾。
毒蛇吃疼,当即弹跃而起,朝他身上喷射毒液。
允鹤没料到他会忽然跑出来,吓了一跳:“小心!”
李庭瑄骤然风声加紧,先是扬袖一挡,手中匕首闪电般劈落。
他这柄匕首不是凡兵,一瞬刺中毒蛇头顶。
紧接着,允鹤从背后一剑刺穿蛇身,短剑拖行,笔直拉出一条血线。
腥臭的蛇血爆了满地。
毒蛇张嘴,呕出颗浅色的珠子,骨碌碌滚到李庭瑄脚边。
李庭瑄闻到腥气扑鼻,心头一紧:“……你可曾受伤?”躬身下去摸索,只摸到一个浑圆的事情,落手微烫,也不知是什么。
“我没事。”允鹤在他手即将摸到蛇身之时及时将他拉住,朝后扯开几步,厉声道,“你怎么忽然跑出来?!”
李庭瑄道:“……听到有打斗声。”
允鹤抹了抹额头。
他在对付毒蛇的时候并没有花费什么气力,骤然看到李庭瑄出现在结界外时,却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把他拉回结界当中,反复检查过他手上没有被蛇咬伤的痕迹,又看了看他的手肘,确定那条毒线没有朝上蔓延,允鹤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你怎么比绯羽还要听不懂人话!”
他情急之下,语气便重了。
李庭瑄默然片刻,慢慢放下匕首:“抱歉,给你添了麻烦。”
允鹤余怒未消,还要说他几句。
李庭瑄面无表情的朝后靠坐了下,把手臂和下颌放在自己屈起的一条腿上。
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孤独的兽。
允鹤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伤人了:“庭瑄……”
李庭瑄略略抬头:“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
“我不是那个意思。”允鹤扶额,“我刚刚是有点急了。我确实害怕,那是条剧毒的蛇,万一它咬你……”
李庭瑄适才听声音,又闻到腥气扑鼻,就猜到可能是条蛇:“你可有被咬?”
允鹤笑了声:“我岂会怕蛇。”轻道,“还生气吗?”
李庭瑄愕然:“我没生气……”微叹口气,“我身上中了巫毒,本来就活不长久。我只是听到你的声音……”
允鹤不等他说完:“你知道你身上的毒?”
李庭瑄点头:“知道。毒是黑蛰给我下的,他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活不长了。”
允鹤静了半晌:“那你先前为何不与我说?你提前告诉我,我便可以逼他交出解药。”想起当日场面十分凌乱,有好几次,李庭瑄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的,“……是我没让你说?”
李庭瑄道:“是我没打算说。疆场难料,倘若你心存顾忌,出手就会迟疑。况且,我也没料到他会死。”
允鹤凝目,细看着他已经呈现出浅灰色的唇:“他给你下毒多久了?”
李庭瑄想了想:“有一年多了。”
允鹤无声皱了皱眉,故作轻松:“没关系,我能治好。”回眸看了看外头那毒蛇的尸体,“等我一下。”
他起身往结界外走,想了想,又转回来,拾起地上的匕首,往他手上塞:“这个以后仍是你拿着。”
李庭瑄茫然握住匕首。
允鹤以短剑划破毒蛇的肚子,取了蛇胆用一只金盏盛着,又把蛇的尸体丢出老远,这才重新回到结界当中,幻出柄剪刀,小心剪破蛇胆。
青黑色胆汁流出来,顿时腥气四溢。
李庭瑄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好腥的味道……”
允鹤“嗯”了声:“是有点。我把蛇胆取了。”他捏碎两颗药丸,加入到那盏青黑的胆汁中,重新搅拌成个铜钱大小的团子。
“这蛇少说有二三百年的道行了,不行正道,今日误打误撞遇着我,便顺手收了它。”他把金盏托到李庭瑄面前,“蛇胆有明目的功效,这味道虽然不好,但对你的眼睛有好处。”
李庭瑄鼻端闻到股浓重的腥味,本能想躲,听得允鹤如此介绍,又十分诧异:“你刚刚去杀蛇,便是为了取蛇胆?”
允鹤觉得好笑:“不为取蛇胆,难不成为了吃蛇肉?我又不是阿肥,什么东西都能吃进嘴巴里。”把金盏又往他手上推了推,“我知道这个东西不好吃。一口气咽下去会没那么难受。”
李庭瑄接过金盏,只觉那腥气实在太重,微侧过身子,手腕连抬了两次,终是一仰头,把那团子吞下去。
这东西闻已经不好闻,入口更加腥苦难当。
李庭瑄蹙紧了眉,也不敢去细嚼品味这蛇胆,屏住呼吸,直等那团子完全下肚,才松口喘气:“呼……”
允鹤及时递过一只水囊:“很难吃,很恶心?要不要喝点水冲一下味道?”
李庭瑄摆手:“太苦。”
这枚蛇胆入腹不多时,小腹中便有一股暖意盈然而上,融入四肢百骸,体内一阵舒坦。
李庭瑄以清水漱了漱口,一时间睡意全无。他侧枕着自己手臂,不敢去想以后。眼下……
一件长衣轻覆了过来。
眼下很好。
在安禄山手下任职之时,李庭瑄向来是早醒的。不论夜间有多少事务,卯正之前,他便必须醒来,先去厨房安排安禄山的早膳,再去准备好他更换的衣服和洗漱用品,然后举着托盘跪在榻前等。
安禄山痴肥惫懒,不爱动弹,经常是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倘若这样,李庭瑄在差不多时候就要及时将早膳更换成午膳,然后再原地跪等。
往往一跪就是大半日。
待到夜间,正是安禄山寻欢作乐的好时候。李庭瑄时常要等他玩尽兴了,再去收拾就寝。
长此以往,李庭瑄已养成夜间短睡浅眠的习惯。
只是不知是蛇胆的作用,还是连日来的新伤旧伤不断,今日过了巳时,李庭瑄竟仍在沉睡。
允鹤也不着急叫醒他。
结界内拒绝一切外界干扰,温度适宜,正是贪睡的好地方。
巳时三刻,李庭瑄终于辗转醒来。
他微抬了抬头,因为不能视物,也辨不出时辰。
“睡好了?”允鹤的声音传过来,“今日感觉如何,可比先前几日好些?”
李庭瑄暗提了真气,发现筋络间气息运转顺畅了许多:“好很多。”
允鹤撤去结界,递过来一个竹筒,里头装了洗漱用的水。
李庭瑄感觉到周边温度不对:“现在什么时辰?”
允鹤抬头看了看天色:“尚早。没过午时。”
李庭瑄:“……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叫我?”
允鹤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带着晨起阳光的味道:“我也是刚睡醒。”
“……”李庭瑄明知他所言并非实情,提着竹筒到一旁去洗漱。
不远处忽有树影一晃,再一晃。
李庭瑄马上警觉起来,右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左手在地上摸到一把石子。
没有风。树影静了静,又开始小幅度摇晃起来。
李庭瑄左手扬起。
石头如漫天花雨,打在棵矮树上,树叶顿时簌簌落了下来。
“唉哟”一声闷哼。
吧嗒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李庭瑄站起身来,扬声道:“什么人?!”他右手匕首一晃出鞘,微侧着头,朝发声处走去。
“别……别打!”树干背后,小心翼翼探出来个脑袋,急急忙忙叫嚷着。
一个大脑袋,朝天鼻子,小眼睛的干瘦青年,身上裹了块破布,从矮树后头跳出来:“别打,别打,千万别杀我!”
李庭瑄皱眉,厉声道:“你是谁?”
那青年细声细气:“我是蜥蜴。”
李庭瑄:“……??”
允鹤昨天夜里就察觉这附近一直有双眼睛巴望着,此刻看到他现身,方才悠然走过去。
“你躲在这里盯了我们一晚了吧?想做什么?昨晚我看你还算老实,也就没理你。”
李庭瑄听对方自称是蜥蜴,又听允鹤说他已经盯了一晚,心头咯噔一声,握紧了匕首。暗道:这东西莫不是为昨晚的蛇妖报仇来了?
那青年鼓着腮帮子,两只小眼睛转动几下,盯住李庭瑄:“我想要回我的内丹。”
他瑟缩着肩膀,肩胛骨高高耸起:“我的内丹被赤练夺走了,我一路跟着,昨晚看到你们杀了赤练。我去尸体上找,没找到。”他说完,颇为委屈揉揉眼睛,“没有内丹,我很快就要死的。”
李庭瑄怔了怔:“内丹?”恍若记起昨晚摸到一个浑圆事物,“你说的内丹是这个东西吗?”
青年看到李庭瑄手上托着颗浅碧色的珠子,正是自己多日来苦苦追寻的内丹,顿时喜动颜色:“是我的,是我的!”
“既是你的东西……”李庭瑄把手中事物往发声处抛掷过去,“还你。”
那青年忙一个纵跃,张嘴接了,在空中变为一条浅碧色的大蜥蜴,抱着尾巴打了个滚,两只爪子合拢到身前,连连作揖:“谢谢少侠,谢谢恩公。”
允鹤骤见那蜥蜴现了原形,眼底闪过丝奇异的光亮:“你修行多长时日了?”
蜥蜴忙道:“修行已有近三百年了,从未害过人的。”
允鹤适才看它内丹上没附着有戾气,知道他所言不虚,又道:“按说你的修为与那蛇妖不相伯仲,如何会被它夺去内丹?”
蜥蜴听见他问,只得回道:“本来是夺不去,只因我事先便受了伤,那厮又突施偷袭……”
允鹤目光落在他还裹着树皮的后爪上,又再次慢慢打量起他的全身:“你体内带有毒囊,是只剧毒的蜥蜴。”
蜥蜴忙退后几步,瑟瑟发抖:“我没毒过人的,我只是咬一些小动物,找吃的。”
允鹤眨眼,不置可否。
蜥蜴步步后退,忽哧溜一声,钻进草丛里。
李庭瑄侧耳倾听:“它走了吗?”
允鹤“嗯”了声,瞧着草丛内隐去的一抹绿,略略扬眉:“我先前看到那边有河,你在这里略坐一坐,我看看能不能抓几条鱼上来。”
李庭瑄忙道:“我去吧。”又道,“刚才……不会有诈?”
允鹤笑了笑:“一只小妖,不足为患。”又道,“我去抓鱼,你帮我生火可好?”
他情知李庭瑄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得一无是处,便故意给他找些简单事情来做。
李庭瑄想了想:“那我去拾点干柴回来。”
允鹤一笑,点头。
隔了有会,草丛内窸窣作响,悄然露出只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