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瑄目前的身体不宜赶路,出了睢阳,允鹤找了个小城镇落脚。
那城镇太小,连个客栈都没有。
允鹤拿了银子找镇上的居民借宿,连敲好几处门,才有一家愿意开门。
简陋的木板房又小又潮湿,只有一张逼仄的床。
如今家家户户都过得艰难,肯留宿陌生人已经是难得,允鹤不再强求。
傍晚时分,他叫来热水,给李庭瑄洗澡,擦拭全身。
沉重的折磨下,李庭瑄瘦了整整一圈,新旧伤口斑驳交替,泡在热水里一阵刺痛。
然而这些痛都算不得什么。
他安静的坐在浴桶里。
这样受人照顾,让他莫名感到不适。
允鹤解开他的发带,小心抓起他的长发,淋下去一瓢热水,又随意寻着些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闲聊。
李庭瑄话不多,多半只是听他讲,再配合着恰到好处的笑一笑。
他脊背上新添了许多鞭痕,深可见骨。又有好些被火灼烧过的焦黑,多处烙痕上都只结了薄薄一层血痂。
允鹤暗自皱眉,又往浴桶里多倒了大半瓶治外伤的薄荷凝露。
李庭瑄双臂交叠,一动不动趴在浴桶边缘。
允鹤在热毛巾上撒了止血的药粉,捂在他伤口处:“你不疼吗?”
李庭瑄微抬起头:“尚好。”
允鹤:“……我看着倒觉得疼。”
李庭瑄怔了怔,扬起嘴角:“没事。”默然半晌,“给你……添麻烦了。”
允鹤把他的长发拧干,松松的挽起来,又敷了块热毛巾在他带着青肿的额头上:“一点都不麻烦。若你也算麻烦,那绯羽就真该扔了。”
李庭瑄笑了笑,回想起与他初见的情形,梨园内惊鸿一瞥。那时,他还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亲手杀了安禄山,更没想过会有朋友……
允鹤递过块新的毛巾。
“这些伤……若处理不好,会留下大问题。”
李庭瑄顺手接了,默然拭擦着身上的水,动作并不轻柔。
“哎哎——”允鹤忙伸手制止,“你轻一点。”
回想起刚救下他的情形:那时候的他,伤势极重,呼吸与心跳都快要停止了,却仍坚韧的活了过来。
“你怎么对自己也这么狠?!”劈手夺回他手上的毛巾,“还是我来。”
允鹤抖开件棉袍往他身上披。
李庭瑄愣了愣:“我自己可以……”
允鹤点头,待他自行系好了衣带,才让他坐到床上去,给他换药。
李庭瑄咬紧牙关,一声不响。
好不容易等允鹤把药上完,他背过身去,重新整理好衣物:“我会尽快适应,不会总是这样要你照顾……”
允鹤忙着去铺床:“没关系。你先前也帮过我。”替他拉起被子,“休息吧。”顺势躺上去。
李庭瑄先前也会被安禄山要求塌上伺候,多半是给他捏肩捶腿之类,想到隔壁睡的是允鹤,又紧张起来。他既怕被对方触碰到,也怕自己不小心碰到对方,使劲往床边上靠。
允鹤看他始终缩在床的一角:“你很冷吗?”伸手替他拢了拢被子,“靠着墙反倒更冷。”
李庭瑄:“……”他腿上涂了药,怕被蹭掉,只得微屈起一条腿。
允鹤仰躺下来,把他的腿搬到自己的腰上架着:“这样舒服一点。”
李庭瑄满脸的不自在:“压着你,不……”
“嘘!”允鹤示意他噤声,“睡觉的时候不说话。”
春意已浓,被子也减薄了不少。
允鹤伸手,像哄小孩似的拍拍他的脊背:“睡吧。”
李庭瑄哭笑不得,躺在床上不敢乱动。
隔壁,允鹤呼吸匀称,倒是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里,允鹤翻了个身,手臂搭在李庭瑄肩上,把头颈埋到他的脊背中。
李庭瑄:“……”他发现,允鹤睡熟的时候,鸟族的习性的就暴露无遗。
隔着薄薄的一层衣物,对方的体温和气息清晰传来,令他莫名安定,慢慢的也睡了过去。
七、真龙天子
允鹤带着李庭瑄回到洛阳的时候,晁风已经动身前往马嵬驿,准备护送李隆基入蜀。
留守洛阳的任务暂时交给唐星羽。
太子李亨继位,改年号为至德。六军重振旗鼓,整装待发。
绯羽已经习惯了允鹤沿途随手救人的习惯,看到他带了李庭瑄回来,倒不觉得奇怪,只是在听闻安禄山居然是被李庭瑄手刃之时,对这个凡人表现出极大的震惊。
安庆绪暂时对外封锁了安禄山的死讯。
然而这个消息在洛阳已经不是秘密。
唐星羽临危受命接管洛阳,百废待兴,忙得脚不沾地。
允鹤本以为李庭瑄骤然间双目失明,难免心情郁郁,便每日均抽出时间与他闲聊。
李庭瑄很少主动找他说话,均是他问起来,就有问必答,唯有等说开有一阵,话才会慢慢变多。
他和迟瑞,晁风都算得上是安静的人。然而迟瑞是不善表达,晁风是性格冷淡,他更多的却是不被允许。
允鹤与他聊了几天,慢慢了解了他许多往事:他年少时的梦想,所经历过的屠戮,对亲人的眷恋,和跟在安禄山身边之后的小心翼翼。
他才过弱冠之龄,行事却十分老练成熟。
这份成熟,是被岁月一点一点打磨出来。
允鹤曾经不喜欢他的心机与逢迎,到了后来,才慢慢明白,他在时光长河之中被俗世所蹉跎掉的意气与温柔,也是他一生当中的无可奈何。
一个人的时候,李庭瑄时常会自己摆弄一些东西。
他初时处于黑暗当中,起居饮食都难以适应,时常连吃饭穿衣都要有人照看着。然而他却很快锻炼出了一套生活的方法,能够通过声音准确判断方位,渐渐表现得与常人无异。
他就像一根坚韧的杂草,无论去到哪里,都能积极的存活下去。
这份积极,是让人心疼的。
绯羽看李庭瑄眼睛上成天蒙个布条,在院子里练习飞刀,觉得好玩,自己也跟着蒙块布在脸上,天天乱跑。
直被允鹤狠狠训斥了好几遍,方才不敢了。
允鹤配了许多活血生肌的药。
李庭瑄的指甲,在受刑时就已经全部掉光了。
十指连心,允鹤每次给他换药都须得格外小心。
好几次碰到他的伤口,李庭瑄还有没怎么反应,允鹤已直接吸着凉气叫出声来。
绯羽窝在一旁看,又觉得很奇怪:“他都没叫唤,你叫什么?”
允鹤边上药,边对着他手上的伤口吹气:“你不懂,这叫转移注意力。他不叫,我便替他叫了,这样才能减缓疼痛。”
绯羽嗤之以鼻:“照你说的,受了伤光哎哟就不疼了?那不是人人都不必上药,光叫唤就成。”
允鹤“啧”一声:“我也没说就完全不疼。减缓些许总是可以的。不信你去问庭瑄。”
李庭瑄点头:“确实不太疼。”
绯羽觉得无趣:“他是凡人,自然向着你。”
李庭瑄笑着听他二人斗嘴。他一直觉得,这位鹤仙君不仅没什么架子,而且有些孩子气。然后他又发现,他最近的笑容确实多了起来。
允鹤再仔细看了遍他的伤口:“还要再过两天,指甲才能完全长出来。到时候会有点痒有点疼,你要忍住不去抓。”又道,“平时少动一些手,对伤口好得更快些。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帮忙,或者让唐星羽安排个人来。”
李庭瑄嘴上应着“好”,又麻利的帮他把药瓶全部收进木匣。
允鹤彻底没脾气了,心里也知道他是不愿给人添麻烦,显得自己像个废人。指着一旁吃了饭就懒洋洋架着腿休息,像大爷一样的绯羽,训道:“也就是你,只知道吃饱了睡。若不说出来都没人知道你是朱雀,只当你是只软骨蛇化的。”
“……?”绯羽莫名其妙挨了顿训,“我白天时候出去好几趟呢!”
允鹤无情揭穿:“出去好几趟都是为了找吃的。”
绯羽不服气:“那饕餮不是都被他杀了么,我还帮着大伙盖房子。”
允鹤“嗯”了声:“当初许多房子也是你放火烧的。”
“我那是权宜……”
两人吵吵闹闹。
李庭瑄直等他们打闹完了,才道:“过两天,我想入蜀。”
允鹤一怔,旋即明白,他是怕他担心迟瑞,又不好说出口,故而主动提了。
在揣摩人心思的一套上,他向来是很聪明的。
绯羽听说要入蜀,居然难得的提出反对。
此时洛阳城正大兴土木,人手不够,士兵都纷纷解甲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