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入城内的军队几乎见人就砍，拔箭便射。

郭子仪纵声喊道：“王师已到！大家返回家中，切勿乱跑，避免误伤！”

“不要随意射箭，避□□矢伤到自己人！”

李庭瑄一路挥剑，斩杀阴兵，一柄剑很快钝了，生出许多断口。

拐角处一个叛军浑身浴血冲出来，迎头撞上李庭瑄。

李庭瑄一眼辨出他身上的打扮：“太子殿下在此……”

叛军杀红了眼，也不管对方是谁，一刀挥来。李庭瑄侧身避让，反手一剑，叛军半个胳膊登时被卸了下来。

与此同时，李庭瑄手上的剑崩断。

断剑斜插入那叛军喉咙，他脚尖挑起地上的朴刀，换到手上，带着迟瑞退进小巷。

安禄山占了人数上的优势，下令在城中放箭，见人就射，同时指挥阴兵堵死了各个城门口，黑压压的形成人墙。

李庭瑄沿途捡木板、桶盖等物作盾，不时腾出手放箭，射杀阴兵和那些放暗箭的叛军。

“唐军心慈，又无后援，怕是要输！城门口都被堵死……”

迟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脑子已经转不动了，仓惶道：“那……怎……怎么办？”

李庭瑄沉声道：“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去。”眼神突地一锐，“趴下！”

迟瑞本能下蹲。

李庭瑄将他抱住，纵身往前扑。

一股热浪横冲过来，轰的一声爆破，几乎掀翻了附近所有建筑和人。李庭瑄躬身时侧脸被碎石刮出一道血痕，左肩衣服绽出大片血花。

安禄山开始命人在城内投放炸药。

迟瑞被这巨大的声浪震晕过去。

“迟公子，迟公子——”

李庭瑄连连晃动他的身体。

迟瑞睁眼醒来，看到李庭瑄嘴里一开一合，却完全听不到声音：“你……说什么？”

李庭瑄嘴型不停变化，似乎很紧张在跟他说着什么。

迟瑞用力晃了晃头。

耳朵里嗡的一声，所有声音急遽回归，同时响起。

迟瑞终于听到李庭瑄的声音：“我没事……”

李庭瑄抓住他的双手，长出口气。

“走……”

迟瑞从地上爬起来，长街上爆炸声接连响起，在他瞳中映出殷红的火光。

军队、马匹或是无辜的平民，无一幸免。

一只血肉模糊的手砸到迟瑞怀里，手指兀自不住的弯曲抽搐。

迟瑞吓得连连后退，脊背撞到身后的李庭瑄。

李庭瑄极低的闷哼一声。

“这样下去……会输……”

他不点名是谁会输，迟瑞已经却听明白了。

长街尽头传来一声怒吼。

紧接着，小范围的欢呼声起。

一骑骏马四足腾跃，踏破巷外平房屋顶，载着身穿龙武卫染血铠甲的晁风，朝着巷内杀来，有如天神降世。

“洛阳军营已破，王师归来——”他的声音响彻天地。

晁风左手持盾，右手龙纹长刀，沿途杀出一条血路，拦路叛军、阴兵均被斩得断肢横飞，鲜血飞溅。

郭子仪召集人马：“晁将军得手了！！”

两支队伍，从巷内冲出去汇合到一处。

郭子仪迎头问道：“偷袭成功？”

晁风点头：“只待援军。”

这时，城外有小队人马沿着刚被晁风突破的北城门直冲进来。当先一人鬓发凌乱，铠甲破损：“晁将军——”

“星羽？”晁风皱眉，显然察觉到他身后的人数不对，“你不是随大军押后？”

唐星羽胡乱抹了把脸：“杨相国游说皇上先行撤往马嵬驿，援军怕是到不了……”

晁风：“……！！”

郭子仪：“……！！”

军队发出一阵哗然。有人当场丢了兵刃：“狗皇帝不讲信用，这个时候丢下我们，这仗还打什么！”

他这一个动作，马上感染了大片人，纷纷抛下兵刃：“不打，不打了！”

“我们阵前卖命，他却出卖我们……”

“住口！”郭子仪连声喝止。

晁风脱下自己头上的钢盔，套在唐星羽头上。他知道此时军心一散，必将全军覆没：“龙武卫士听令！若降，安禄山手下尽皆人不人鬼不鬼，见人就杀的妖兵，降必死！不降，则将性命交付于我，本将与你们同生共死，保你们平安撤出！”

人群一阵缄默，郭子仪率先大喊：“我追随晁将军，杀出重围！”

这一声过后，很快有人响应，此起彼伏。

晁风果断下令：“拿好兵刃！众将士听令，随我撤出洛阳——”

千余名唐军齐声呐喊。

战局再次逆转，迟瑞从巷内奔出，却不见了晁风的去向。

“晁……”他刚要叫。

李庭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躲开背后冲来的战马：“小心！”

迟瑞适才看到晁风，着急想知道允鹤是否随行：“晁将军来了……允鹤哥哥……”

他话未说完，忽看到李庭瑄胸前绽出一截湛蓝的尖刃。

他瞪眼看着李庭瑄。

李庭瑄同样也在看着他，脸上出人意料的平静。

他单手握住胸前的利刃，无声比了个口型：“别看……”勉强站直了，猛地拔出后背射入的冷箭。

然后，他满头黑发被风激扬而起，就在迟瑞面前，笔直朝后倒下。

落尘和血花溅了他一脸，在这个战场中残酷而又真实。

迟瑞忙上前抱住他：“李大人……庭瑄哥哥！！”

李庭瑄毫无反应。

烈火燃烧的灰烬飘起来，落了迟瑞一头一身。

迟瑞抬头，仓皇四顾，到处都是坍塌的建筑，胡乱跑动的人影，不知暗伏在哪里的冷箭，还有……杀人的军队……

恐惧在他脑海中盘旋，迟瑞忽然意识到，余下的路，要靠他自己去突破。

他尝试着艰难的拖动李庭瑄的身体，把他拖进一间门房虚掩的民宅。

这一举动成功耗费了他大量力气。

民宅内，一具被啃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横亘在地。

迟瑞不敢细看，他拖着李庭瑄，绕过那尸体，停靠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边上。

又低声去唤他的名字，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发觉对方仍有呼吸，迟瑞轻出口气：得想办法处理伤口。

虽觉得擅闯别人家里不大好，迟瑞一边告罪，一边一边四处找寻，翻遍了几间房子，都找不见有药，只得抱了一床被褥跑出来。

他将被褥垫在一旁，吃力的挪动李庭瑄的身体，才发现他伤口的血流量十分惊人。

鲜血从他后背不住扩散，在院中的青石板延伸出去，到了门槛处积成小洼。

李庭瑄唇色已经发白，鲜血大量流失，他的生命也在无形中流散。

迟瑞的眼睛酸起来。

院子里的一口大水缸后，忽然传来窸窣的动静。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从后面探出来：“喂……”

迟瑞一惊，连忙回头。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从水缸后钻出来：“你为什么来这里？”

“这里是我家。”他小声的补充道。

“我……”迟瑞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能……帮帮我吗？”

少年又爬出来一些，在离他有段距离的地方抱膝坐下：“我爹死了……”他红着眼睛，低声道，“被怪物咬死的。”

迟瑞想起进门时的那具尸体：“对不起……”

少年摇摇头：“我躲在后面……他们没发现我。”

“我想救我爹，可是我不敢……我亲眼看着他被咬死了，吃掉。”

迟瑞静了，他低头看着李庭瑄。亲眼看着自己熟识的人在眼前死去是什么样的滋味，他是懂得的。

少年往李庭瑄身上瞟了眼：“他……是不是也要死了？”

迟瑞沉默，他很想大声说“不，不会的！”。然而现在，他连自欺欺人的话，都没力气再说。

他想起刚刚路上经过的一家药房。

药房已经空了，里头说不定有可以用的药。

迟瑞恳请那少年：“能不能……麻烦你照看一下他……我很快回来……”

少年瞥了眼半身浴血的李庭瑄：“他要是死了呢？”

迟瑞心头刺痛：“要是死了……那便也等我回来……”

少年又问：“你要是死了呢？”

迟瑞一怔：“我……会回来的。”

少年并不反驳，只是慢慢的靠回水缸旁边，满脸的不置信。

迟瑞推开药房的后门，在火光与灰霾中闪身进去。

药房的人已经跑光了。

迟瑞捡了个廊上掉下来的破灯笼，在柜台里翻翻找找，找到一帖金疮药，想了想，又仔细辨着药柜上的标签，爬上梯子去取了人参鹿茸一类大补的药材。

他把这些东西全部都兜在衣摆上，依旧从后门溜走。

一个走散的唐军被阴兵逼到角落，发狠猛扑过去，生生用手臂拧下了其中一个阴兵的脖子。与此同时，他后颈被另一个阴兵咬住，疼得纵声大叫。

嘭的一声，背后一个花盆砸下来，带着泥腥味溅了那唐军一身。

阴兵脑袋被砸扁了，晃晃悠悠的倒下去。

唐军劫后余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扭头看到身后，双手高举着另一个花盆准备往下砸的迟瑞：“停——”

迟瑞放下花盆：“死……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