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瑞疼得冷汗淋漓,迷糊中感觉有人抱着自己,眼前骤然一亮,便看到李庭瑄那张带血的脸。
他无声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力气。
杨国忠目中全是寒冰,唇边挂着的却是笑:安禄山的旧部,冒死把这人救下来,无疑是坐实了他的推论。
他略略抬手,正思索着该如何处置这两人,既可以立威,又能一泄心头之恨。
明台下匆匆赶来个身着官服之人。
那人径直走到李庭瑄身侧,用仅有的一臂将他拉起。
李庭瑄适才被白象这么一踩一击,浑身骨骼都断了好几根,再被那人这一扯,半扶着迟瑞的手顿时脱力。
迟瑞身子重新摔回地面。
落地的瞬间,他听到那独臂人颇为恼火的对李庭瑄耳语了一句:“你这出苦肉计,使过头了!”尔后,那人扬声,“杨相国容禀……”
之后的话,迟瑞便都听不到了。
意识模糊间,他看到李庭瑄的身形离他越来越远。他想抬手去拉,浑身上下却提不起一丝力气。
他恍若记得那三个字——“苦肉计”……他想追上去问他原因,却根本无法挪动半分。
四周越来越来暗,越来越黑。
一切光影与声音都离他远去。静到极致,他看到无边的黑暗当中两个打扮奇特的人,缓缓向他走来。
华清宫静室内,暖意融融,檀香袅袅。
李隆基正率一众人埋头抄经。准备收集九百九十九手抄经卷,在祭台上焚化,以显心诚。
连日来茹素,让他面容憔悴了几分。杨玉环跪坐在一旁,仔细帮他磨着一方墨。不时出声赞道:“陛下的字写得真好。”
李隆基微微一笑:“许久不写,手生了,倒不及年少时。”他扬声对允鹤说道,“国师以为,朕这手字如何?”
允鹤自堆满经书的案桌上抬首:“抄经旨在心诚,字好字坏都无所谓。”暗叹口气:抄经理应心如止水,似这样只顾谈笑的,抄了也无益。
晁风拿着十来份已抄好的手稿送到允鹤案前。
隔了有会,太子李亨默不作声走上来,交了数十份手稿,字迹工整,皆是蝇头小楷。
允鹤逐一整理了这些手稿:“太子殿下有心了。”
太子李亨早年戎马建功,曾在大漠摸爬滚打许多年,面容颇显苍老,远不及永王李璘,寿王李瑁年少俊朗,人却十分内秀。
低声道:“若能保国运,都不算什么。”
允鹤眉眼当中带着融雪的温度:“抄经只是一个形式,一国之运,更多在黎民百姓身上。”
李亨颇有认同:“民贵君轻。”
允鹤换了卷经书,递过去:“是这个道理。”
李亨抬手接了,轻道:“谢国师教诲。”
允鹤略略扬眉,相比起其余的皇子,他更喜欢这个敦厚隐忍的皇太子。
李亨心中有所忌惮,不敢与允鹤有太多言语,简单交谈几句便重新回到座位上去。
他储位艰难,受尽了杨国忠的排挤,因此也不被李隆基待见,好几次差点被废了太子,故而诸多事宜均是小心谨慎。
李隆基咳嗽两声。
杨玉环将李隆基所抄经卷逐张铺展开,放在地上晾干,听闻他的咳嗽,忙奉茶过去:“陛下抄累了,先喝口茶歇息一下。”
李隆基放下笔:“国师,依你之见,此次祈天可否保我大唐基业长久不衰?”
允鹤在抄好经卷逐一放置号码牌:“要保江山国运,遵循天道,祭祀宗族是一方面。勤政……”他话未说完,一股温流冲遍全身,左肩头大亮起来。
净室之内有大片金光闪逝,晁风讶然抬头,看到允鹤左肩魂火复燃,璀璨夺目,带动身上其余两盏魂火在他后背形成一个白鹤亮翅的光影,仙气盈动。
“你……”
允鹤骤觉体内力量大涨,浑身上下有说不出的舒坦,心头却猛地一跳!
他这盏魂火与迟瑞的脉轮已融为一体,如今魂火竟自行飞回,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方已经散魂。
人的生魂虽脆弱,但却绝不轻易散去。
散魂意味着死。
人只有临死之前,三魂七魄才会散入地府,在忘川河岸再次聚形。
“……!!”意识有一瞬间的错愕,他霍然起身,拨乱满案桌的经文。
迟瑞身上佩了他的灵珠,若遇妖邪,灵珠会护主并发出示警。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就意味着,伤害他的,是个普通人。
“国师!”晁风稳步上前,低声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李隆基骤见他如此失仪,跟着紧张起来:“国师何事慌张?”
允鹤直接无视了李隆基的问话,疾行几步,双手结了个瞬移的法印,身形化作一道耀眼的白光,在原地消失不见。
余下净室内,面面相觑的李隆基与众人。
明台之上,风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越刮越冷。
小雪淅淅沥沥的下着,落在迟瑞的身上,不再融化。
杨国忠冷眼看着脚下衣衫染血,已失去呼吸的人,眼神中没有半分垂悯。
“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只有严法令,行重罚才能警醒后人!”
“逆贼同党现已伏诛,为显我大唐之国威,打击反贼,今令城门口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脱下伪善的微笑面具,杨国忠脸上露出阴鸷的神情,就像一头躲在角落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狼。
有侍卫上前,以套绳捆住尸体,往城门口拖行。
沿途经过一众屏息看戏的少年身旁。
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作声,生怕稍稍露出半点畏缩或是不忍,就被抓了现行,沦为余党。
杨国忠显然是很满意这样震慑的效果,漫不经心活动了下手上的扳指:安禄山已反,眼下正是一举两得,既打压那所谓国师,又表了忠心。朝廷之上,仍是杨家一花独秀。
正自得意,当空中有水影一晃,气流仿佛被瞬间压缩了,四周景象一时扭曲,而后如镜面般清晰平整,从中裂开一条缝隙。
缝隙中大片白光耀眼。拖行着尸体的侍卫被当场弹飞出去。背上生着羽翼的纯白人影安静落在迟瑞身侧。
他背上的羽翼延展开来,合拢在迟瑞身上,将他轻缓抱起。
风声仿佛忽然大起来,尖啸着围绕在纯白的人影周围。
这光芒刺目,场上人人抬手去挡。
“萧允鹤!”杨国忠在这满目华光中辨出来人的面容,纵声喝道,“来人,速速把这妖人拿下——”
四周侍卫飞奔而来,又狠狠的被震飞出去。
白光越来越盛,仿佛天地间有一团白焰在熊熊燃烧。
允鹤怀里抱着迟瑞,一步一步无声逼近杨国忠。
噌的一声,他头上的束发玉带崩断,满头黑发如流瀑般直泻而下,又连同他的衣袂一起,飞扬到空中。
他扬手接住掉落的发簪,迎风化作一条极长的锁链,步步拖行。
杨国忠乱了分寸,慌忙后退:“你,你果然是妖……”
允鹤眸间冰凉,白鹤原形显露无遗。
一声清亮的鹤唳,他手中铁链甩出,套在杨国忠身上,用力一抖。
锁链的力道排山倒海般传过去,击打在杨国忠胸前。
杨国忠一口鲜血狂喷,立足不稳,摔倒在地。
允鹤拖动锁链,将他拉到自己身前,便如他之前命侍卫拖动迟瑞的尸体那般。
杨国忠近年来自持矜贵,处处养生,哪里经得起这一阵拖。他身上皮肤大面积擦伤,顿时宛若只死狗般委顿下来。
允鹤振袖收了锁链,手中团起一团真气,将他身躯凌空提起。
杨国忠头次看到那少年脸上有如此清冷的颜色。
他眸光宛如两柄利剑,笔直刺穿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