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迟珏并没有回来。这就基本坐实了他就是毒死院中上百只鸟儿的凶手。
允鹤又遣人问了守城士兵,得到回答,迟珏今日午时便已出城,去向不明。
为此阿肥几次欲冲出门去寻仇,都被允鹤及时拦住了。
将阿肥安抚到大半夜,直到它累了睡过去,允鹤独自走出门,往院子里去。
昔日热闹的院落骤然清净下来,他心里也有说不出的空落与难过。
月影斑驳自花枝上渗透下来,照在雪地上,院子里比起往日又亮了许多。
琉璃在这些鸟儿全数埋在梅树底下。
允鹤仰头,扶住枝承霜的腊梅。
雾气已渐渐消散,月华自天上垂照下来,垂在这个白衣少年身上,将落寞照满他的全身。
梅林深处,有黑影一晃而过。
允鹤眼睑略垂,声音平淡如水:“别躲了,过来吧。”
迟瑞自大片花枝中慢慢走出来。
允鹤没有看他,伸指弹了弹花枝,上面积雪纷纷扬扬散落下来,便似祭祀时为故人开路漫天撒开的纸钱。
“这么晚还不睡?”
迟瑞双手紧握,站在他身后。他并不是傻子,迟珏没有回来,意味着什么,他心里非常明白。
如果说先前还可以心存侥幸的话,现在……几乎就是实锤了。
允鹤转身,拥抱了他:“回去睡吧。”他的身上仿佛永远只有温煦与平和。
暖意与清新的松针气息迎面而来,迟瑞阖上双眼:“对不起……”
允鹤胸腔微微一震,像是笑了声:“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他似乎有些疲惫,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迟瑞身上,隔了有会,才轻拍了拍他的脊背,“很晚了,回去睡。”
迟瑞仍拽着他的袖子:“我们……怎么办……?”
允鹤仰首示意他看天上。
迟瑞:“?”
允鹤清浅一笑:“瞧,天也没塌下来。”
次日清早,月底的赏鸟大会将至,作为主办人的允鹤即刻就要往兴庆宫进行各项工序的布置。
马车已经备好了。
阿肥昨晚前半夜又哭又闹,后半夜睡得也不安稳。它一会梦见小玉哭哭啼啼,埋怨它非要把它接到国师府来玩,害它丢了性命,一会又梦见院子里上百只鸟叽叽喳喳,向它哭诉毒发的痛苦。
反反复复,直到允鹤来叫醒它。
它对要举办赏鸟大会的罪魁祸首李隆基和杨玉环深恶痛绝,听说还要进宫去筹备,说什么也不愿去。直到允鹤向它说出,朝中百官或有妖物混入其中,要求它帮忙盯紧现场时,这才不情不愿的蹲上了他的肩头。
算下来,这场赏鸟大会从筹备到开展,至少要有三四天的时间。
迟瑞对宫里的人和事向来心存顾虑,况且这次还临时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他虽明知允鹤是仙鹤,但当今皇上,亦是人中龙凤。他放心不下允鹤独自一人进宫,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帮忙。
允鹤拗不过他,只得吩咐琉璃去帮他打包几件厚衣服。
两人一道出门,才发现负责接送他们前往兴庆宫的人,竟是晁风。
晁风并不是孤身一人过来的,他身后跟着十数个作龙武卫打扮的随从。杜青玄与纳辛居然也混在其中。
这些随从,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个铁笼子的鸟,里头装了七八只到十数只鸟不等。
看模样都是冬日里头最常见的鸟。
这些鸟被关在笼子里,叽叽喳喳闹个不停,也有见到生人就吓得乱撞乱跳的。
允鹤打了声唿哨,止住这些鸟的叫声。扬眉:“这是……?”
晁风道:“昨日听你府上的人来说了些情况,连夜叫人抓的,虽品种不是很多,但至少数量上勉强可以撑过去。”
杜青玄笑道:“别的事情我帮不上忙,抓几只鸟还是可以的。”
允鹤看她把自己的猎鹰也放了出来,蹲在其中个铁笼上,威风凛凛,大有看管这些鸟的意思,不觉有些无语。
府上的鸟尽数被毒死后,他心中便另有考量。然则,纵再不愿看到这些同族被关入笼中,惶恐惊叫,他也终究不忍拂了晁风一片好意。
“晁将军,杜姑娘,谢了。”
纳辛自一排侍卫中挤出来:“萧,还有我!”他用力拍了拍胸口,“我来……凑热闹的!”
杜青玄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凑什么热闹,我们大家都是去帮忙的。”
纳辛认真道:“帮忙,就是凑热闹,这位凶狠的小姐,请你对我温柔一点。”
迟瑞看到这些笼子里的鸟,数目比允鹤先前收回来的虽少了些,但毕竟是有了。忍不住上前,抓住晁风的手:“谢谢你了……晁将军……”他眸子清亮,恍若融进了初雪,一缕阳光覆盖他细长的睫毛上,带上淡色的晕轮,让晁风瞬间有些错愕。
在他印象中,这少年他这一身官服有极深的恐惧,看到他突如其来的主动上前,反倒诧异,轻描淡写道:“举手之劳。”
迟瑞露出笑颜:“不……你真是帮了允鹤哥哥……大忙了……”
阿肥骤然看到这么多鸟,莫名又想起了小玉,心酸起来。又看这些鸟每一只都战战兢兢,被关在笼子里,回想起之前院中一群小伙伴,愈发觉得胸口堵了块石头。
一只青鸟扒在笼子边缘,大着胆子朝它啾啾两声求救。
阿肥本能鸟语回了,陆陆续续与一众笼中鸟聊起天来。
晁风命人把这些笼子都搬到货运的马车上。
允鹤听到阿肥与众鸟聊天,觉得这倒是一个很好的纾解它内心伤痛的法子,索性将它与这些笼中鸟安排到一车上,嘱咐它宽慰下这些被捕的鸟儿,顺便检查下它们身上是否有伤。
晁风指点众人收拾好一切物件,朝允鹤抬手:“时候不早,萧国师,上车吧。”走近两步,“黛子山,我仍会派人守着,你无须担心。”
允鹤看了他一眼,同样低声:“其实守不守都不相干。我已经找到那个巫阵了,又在巫阵外头加了两个结界。如果有人想要强行召唤妖兽,我能感应到。”朝晁风微一扬眉,他不等对方反应,自己先跳上马车,再回身去拉迟瑞。
马车碌碌前行,开始往兴庆宫方向去。
两侧风景一一倒开。
迟瑞一言不发端坐在车厢里。允鹤一再告诉他会有办法,却从不说出来办法是什么,迟瑞内心忐忑,紧张的在袖中握紧了拳。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车队后头忽然有了一丝骚乱。
端坐在马背上的晁风回头。
车队末尾,一道灰色人影正迅速赶来。
他轻身功夫极好,几下起落已到了跟前,一个纵跃逼停马车。
“等等——”
车夫拼命控住马匹,车轮猛地打滑。马车横着滑出去两米,终于止住去势。惊魂未定的看着眼前之人,车夫吼道:“你要找死啊!”
车厢内,迟瑞直接从座上跌了下来,被允鹤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方才免于被甩飞出去的命运,吓得正倚在他怀里,大口喘着气。
允鹤抱着他,一手揭了帘子,正准备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晁风猛一提缰绳,一双通透如琉璃般的眸子里侵满冷意:“大胆!何人竟敢当街拦截皇家车马!”
他单掌在马背上轻轻一按,纵身跃起,身形在空中虚踏几步借力,连刀带鞘朝那人横削过去。
灰衣人一拦过后,也是吃惊,又看护送之人是晁风,忙迅速侧身避让。
“晁将军……”
他话未来得及出口,晁风的刀鞘已经直接拍到他胸口。
灰衣人浑身一震,横飞出去。
晁风手中的青龙纹长刀接连跟上。
他的刀向来很朴实,绝对不会有多余的招式。
灰衣人身形还未站定,眼看刀柄又要撞上胸口。晁风动作奇快,他根本无从闪避,耳边忽听有人喊了声“庭瑄——”。
眼前白影一晃。
一只手在刀柄距离他胸前仍有一寸的位置的时候伸了过来,看似只是轻轻一推,晁风手上的刀却再不往前。
“萧允鹤?!”他低低喝了声,显然对他大庭广众之下不顾身份,突然从马车里跳出来挡了他刀的行为十分不满。
灰衣人这一口气喘匀,终于把话说完整了:“晁将军且住,我并非想要阻拦萧国师的马车。”
晁风目光从允鹤身上移走,落到灰衣人身上:“你是……李猪儿?”
允鹤更正:“他是庭瑄。”
李庭瑄拱手,向晁风抱拳行礼。
允鹤将他二人分开了些,对李庭瑄说道:“你不在我府上休息,出来做什么?”
李庭瑄看了眼晁风。
允鹤会意,又与他走出几步:“你贸然追上来,晁将军还以为你要劫持我呢。他出手向来是没准的,你可有伤着了?”
李庭瑄回忆起晁风适才凌厉的招式,确实心有余悸:“尚好。”缓了缓气息,“本想说陪你一道去兴庆宫,不曾想反倒给你添麻烦。”
允鹤奇道:“你陪我?”
李庭瑄道:“你不惯张罗这些,我正好可以帮你参详。你应允救我家大人,作为回报,我理应竭尽所能。”
“原来如此。”
允鹤淡了脸色:“首先,我并不确定能否救下安禄山,我只答应你试试。其次,我说过,以朋友的身份帮你,自然不需要你报答。”他说得这里,话锋忽然一转,“不过,我确实不擅长打点这些事项,你若出于朋友之谊向我施以援手,我乐于接受。”
李庭瑄听他上面讲述,还以为他要拒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允鹤已自作主张拉了他的手,把他推上马车。
“晁将军,庭瑄随我去帮忙——”
晁风拧紧眉:“……”
李庭瑄道:“……我随众人走路过去便是。”
允鹤关上车门,低声道:“你可以先给我讲讲,我等下具体到底要做些什么,免得到时候我面对众人,也不知该如何发号施令。”
李庭瑄诧异:“你连做什么都不知道?”
允鹤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再大声外面的人就全都听见了。”
李隆基端坐在道台上,面沉如水。
他的身前,罗列着厚厚一叠奏折,以及洒金笺写就的祭天词。这些奏折与祷词杂迭着,正如大唐的江山一样,在神仙方术中飘摇不定。
折子有一半是关于西北方吐蕃的,另一半,是弹劾杨国忠与安禄山。这些,都让李隆基有些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