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摆得晚了,等上菜的时候,已经接近戍时末。
允鹤一眼扫见饭厅里摆了一长条方桌,又特意按东西南北分出主席客席,便知是这些丫头小厮们捣鬼,扶额道:“这是做什么?又不是宫里宴客,我们不过家常聚聚,把这个撤了,换了圆桌来。”
小厮们听了,只得撤去正式饮宴用的方桌,换作家常圆桌。摆餐具的时候,又故意将允鹤与迟瑞的位置安排在一处,迟珏的餐具则远远放到另一头。
允鹤:“……”料定这些小丫头小厮们今日是受了委屈,定是要变相换着法子来讨公道。若制止了他们,不知会不会又在菜里做什么手脚,当即笑道:“既然是家宴,今日我们就一同上桌吃饭,你们也坐上来吧。”
丫鬟小厮们俱是一怔。
允鹤平日里就没什么架子,此刻忽然邀他们同桌吃饭,虽有些出乎意外,却并不十分震惊。
他们摸不准这国师的心思究竟如何,却始终相信他不会让迟瑞吃亏,便都闹哄哄的坐上席来。
其实,允鹤想法十分简单,不过就是想让他们好好坐着不要生事。
迟瑞被抄家之时仍小,没有什么主子下人的观念。
迟珏在房间里待了大半日,连个送水的人都没有。又听得此刻方才用饭,便知必定是有人故意要整他了。
他好歹是前任迟尚书的长子,被人如此怠慢,憋了满满一肚子气,又听说国师回来了,正准备在饭桌上好好说道说道,狠狠刺他们几句。岂料一进饭厅,便见席上围坐着的有大半均是今日所见的丫鬟小厮,居然还有一只鸟!桌上只余了一个空位,正对门口,愈发恼怒:这国师究竟何人,竟如此无礼,让我与一群下人同桌吃饭!
他还未坐下,便见迟瑞先站起身来,朝他拱手行礼。其余下人也象征性的站了站,形容却都懒懒的。
允鹤刚要起身,邻座的青儿马上道:“国师,你是主,身居要职。理应是这位迟公子来迟了,亲自给你请安的。”
阿肥大声道:“正是,你连见了皇帝都不行礼,跟个凡人拱手作揖,不怕折了他的寿?就算你不拿架子,他也受不起。”
它这一声出,余下丫鬟小厮连声附和。
迟珏怒不可遏,偏生白日里吃过那只胖鸟的亏,生怕它再掀自己一个跟头。
允鹤异常尴尬,终是拿了酒杯站起身来:“我因回来得晚了,又不知迟公子来早,所以设宴亦是晚了些。”
迟珏不动声色:“贵府戌时用膳,当真是公务繁忙。”
允鹤听出他言语中的不满,微微一笑:“确实很忙。”他举了酒杯,却并不敬酒,只拿了一下,又重新放下。
迟珏内心愈发来气。他适才举杯,挡了脸,迟珏并未看清他的面容,此刻重新落座,允鹤容貌十余载未变,迟珏当即一眼便认出,他就是当年拐了自己弟弟去雪地里玩,还骗他偷了赤鲛珠的那人。
“是你?!”
允鹤一怔,迟珏面目前后变化太大,允鹤并未认出他是谁:“迟公子见过我?”
迟珏冷笑一声:“岂只见过。我本要谢你一声,多谢你替我迟家平反,又照顾了我这个不成气候的弟弟。如今见到你,这一声谢倒可免了。”
迟瑞骤闻他这话,一惊,蓦然想到,就连他自己都能一眼认出允鹤的模样,迟珏当年已有十一岁,自然更是能认出他来,忙道:“哥哥……不可这样……允鹤哥哥他……”
“允鹤哥哥?”迟珏冷哼一声,连名字都无差,“迟瑞,在我面前,何时有你说话的余地!”
迟瑞浑身一震,在童年烙印下,他对这兄长的恐惧根深蒂固,纵得允鹤坐在身旁,也仍是有怯意。
允鹤在桌子底下握了他的手,笑道:“迟公子话里有话,我却不怎么听得明白了?”
迟珏淡淡朝周围瞥了眼:“萧公子忘性好大呀。”
青儿喝道:“大胆!你敢直呼国师的姓氏!”
迟珏道:“若是别人我不敢,若是萧公子,我倒觉得,你该把我迟家的东西还回来了!”
迟瑞没料着允鹤与他一见面,迟珏便直接开口要讨赤鲛珠,紧张得掌心冒汗:“哥哥……他没有欠我们……”
允鹤打断迟瑞的话:“我听迟公子的意思,倒似我欠了你一样很要紧的事物,抱歉得很,我还真是记不清了,请迟公子明示。”
迟珏冷道:“萧公子当真不记得,十年前铜川驿站附近,你在雪地里骗我那无知的弟弟偷取家传宝珠的事?”
允鹤一怔:“铜川?赤鲛珠?!”
迟珏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正是!”
允鹤出乎意料:“赤鲛珠是你家传之物?那小瑞……”他转头去看迟瑞。
迟瑞使劲用手指绞着衣角,不敢看他。
迟珏冷笑一声:“时隔十年,萧公子自然不会认为,原主仍会找上门来!萧公子当日骗子行径,可当得起国师二字?”他言语极其尖刻。
四周丫鬟小厮听他说起往事,虽有心要替允鹤辩驳,却无从辩起。
席上气氛一时跌到冰点。
迟瑞终于忍无可忍,起身喊道:“不是这样!……”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话就越发说不利索,却仍在努力磕磕巴巴说下去,“赤鲛珠……当年是我偷拿的……允鹤哥哥没有骗我,是我执意要送他……他也用自己的宝珠相抵了……他没有骗我,我知道!……他不是骗子……”
他显然头一次这样言辞激动,又是头一次如此胆大冲撞迟珏,说完之后,他胸前剧烈颤抖,不能自已,险些就要背过气去。
迟珏倒是完全不动怒,他要的便是迟瑞自己开口说出当年之事。淡道:“弟弟,你当时不过六岁,年幼无知,被人骗了亦不足为奇。”
迟瑞促声道:“他……没有骗我!”他不惯与人争吵,只要声量稍大就会紧张,加上着急,又气结起来。五指无意识蜷在一起,抽搐起来。
允鹤瞧见他脸色不对,忙先拉他坐下来,抚着他脊背替他顺气:“不过一场误会,他毕竟是你兄长,不必如此。”又拿过他的手,不住揉捏,直等他筋络放松下来,五指渐渐恢复了知觉,方才松手。
阿肥懒洋洋开口:“无知凡人,赤鲛珠乃仙家之物,不过暂且寄存你家,你还真当它是你的传家宝了。清醒点吧,赤鲛珠的功效作用你一概不知,你须得庆幸当年允鹤把它带走,否则,那么多妖物觊觎它,凭你们家凡夫俗子,早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迟珏指着阿肥:“妖言惑众!果然是妖言惑众!世上何来有妖,你骗我家传之物,又编排出这些……”他话音未落,忽然想起阿肥是鸟,鸟居然开口说话了!
“你是妖……!”
阿肥高傲的抬着头:“吾乃朱雀!尔等凡人见我,不必三跪九叩,已是我客气了!”
迟珏:“……”
允鹤刚听说迟瑞便是当年赠他赤鲛珠的孩子之时,心中也是震惊的:“小瑞,你怎的也不与我说……”恍然想起他爱画的仙鹤图,同样不会说话,种种特征,均如此吻合。
“我后来曾去铜川寻你。当时走得太急,还来不及问你姓名,又想着你们家带着我的九灵珠,在铜川就必定有所感应,没想到你却是在长安的。九灵珠的感应有一定范围,我只顾往铜川找……”
迟瑞满脸惊讶:“允鹤哥哥……你,还去找过我?……”
允鹤无奈,笑叹口气:“当然,你当我真是过了河就拆桥么。”伸手,仍像小时候那般抱了抱他,“不见一段时间,没想到你已经长大了。”
迟瑞轻道:“我以为……你刚刚已经生我气了……”
允鹤奇道:“我为何要生你气?”
迟瑞抿嘴,沉默片刻:“我从一开始就认出你……可我一直没说……”
允鹤也正疑惑:“对呀,你为何不说?”
迟瑞的目光落在桌面的杯子上:“你……总是很好……又有很多事情要做……我那时候太狼狈,帮不了你什么……我怕……”
允鹤听明白他的意思,他赠了他赤鲛珠,却不愿以旧日恩情束缚他。
他轻叹口气,又庆幸起来:“幸而我从黑市上把你带回来了。”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先吃饭吧。”
他们二人旁若无人的说话,倒一下把迟珏晾出去了。
四周的丫鬟小厮听国师一声令下:吃饭。纷纷拿了筷子开动。一时之间,竟无人再理会迟珏。
迟珏看他们二人这般小声低语,周边的人对他亦是不理不睬。仿佛又回到当年在驿站里头,他带着迟瑞四处游玩,却正眼不瞧他的模样,简直气怔了。
“照你这么说,赤鲛珠是不打算还我了!”
迟瑞夹菜的手轻颤了下,放下筷子,正要说话。
允鹤抬头,微微一笑:“还是要还的。不过当年我以九灵珠作了交换。九灵珠也请公子还我。”
迟珏一怔,九灵珠当年抄家之时,早被杨国忠拿去了。
阿肥听说他当年居然以九灵珠抵了赤鲛珠,顿时又来火了:“九灵珠乃祥瑞圣物,是你体内精元炼化而成,可以趋吉避凶,你居然抵出去了!仙尊让你拿赤鲛珠,你直接拿就是了!”
迟珏:“……”
迟瑞低头看了看自己腰带上系着的小荷包。
允鹤面不改色:“赤鲛珠是小瑞亲手拿给我的,如今你父亲不在,迟家余下你们兄弟二人,赤鲛珠我要还,也理应是还给小瑞。”他语声缓了缓,“我与小瑞同在这国师府,他亦是这府上的主人。这府上的东西可以说是我的,也可以说是他的。”
青儿马上附和:“就是,我们主子之间自己的事情,要你个外人掺和什么!”她特意强调“外人”二字。又道,“你既说是兄弟,兄弟长大了岂有不分家的。当年东西是谁送出去就还给谁了,这才叫账目分明。”
迟珏怒道:“你!好个刁嘴的丫头!”
青儿“哟”的一声:“你这是骂谁!俗话说打狗也看主人呢!我家主子就坐在这里,你还敢骂我,你眼里到底是多瞧不起我们家国师!且不说你现在一介布衣,就是你当了尚书大人,官阶也不如我们家国师!见了面,不行跪拜礼也就罢了,还敢在这里出言不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