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国师府的匾额时,李庭瑄心里多少有些抗拒。
他并非头一次踏入这里。
上一次是做贼。
对里头的五行阵法及玄幻之术心有余悸,踏进门的刹那,他的神经免不得绷紧起来。
但见府内栏窗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莲花模样,并不落富丽俗套。
入门便是一带翠嶂挡在面前。
白石林立,纵横拱立,上面覆了一层厚厚的霜雪,偶有几处露出碧色苔痕,或有挂了冰凌的藤萝掩映,宛若神仙洞府一般。
其中微露羊肠小径,引入石洞,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雅致出尘。与那天晚上黑灯瞎火,花木诡影,巨石森然完全不同。
允鹤牵着迟瑞,一面在前头引路,一面与李庭瑄谈笑:“我这人惫懒惯了,花木都是不修剪的。”
李庭瑄看着院中花匠、引路小厮一概皆无,想起那晚府内的人多势众:“怎么不见园中小厮?”
允鹤笑道:“天冷,令他们都歇着了。”
喵呜一声细响,一只毛绒绒的狮子猫扑倒他脚边。
阿肥听到猫叫,浑身翎羽瞬间倒竖起来,如临大敌,看到狮子猫,愈发了不得,纵声大叫:“怎么又是它!不是说了有它就没我吗?!”
梅林里一个丫头小跑过来,抱起狮子猫:“西子在暖阁待久了,怕它气闷,只因看到国师出去了,这才放它出来玩会。”
允鹤随和,迟瑞也温软,阿肥虽嗓门大,毕竟是只鸟,是以府上丫头纵知道惹了祸,却并不十分害怕。
迟瑞并不讨厌猫,只是因为绯羽反应极大,方才不敢主动去接近。
此刻见狮子猫比之来的时候又长大了不少,宝石蓝的眼睛,浑身雪白,毛绒绒如雪球一般,忍不住起了怜爱之心:“它叫西子?”
阿肥“呸”的一声:“什么西子!你们居然给它起那么好的名字!叫胖球就算了!”
狮子猫软软的喵呜一声,显然不喜欢胖球这个名字。
小丫头回道:“只因它是个雌的,长相又俊,故而叫了西子。”
阿肥哼唧哼唧:“一只猫还有什么俊不俊!本神鸟这样的风采叫俊!”
李庭瑄仔细打量这猫:“这只……莫不是虢国夫人府上的狮子猫?”他略感惊诧,“虢国夫人对此猫甚是宠爱,不想竟也赐到了国师府上。”
允鹤并不反感狮子猫,伸手摸了摸它的绒毛:“猫是杨妃令人送来的,我并不知道它的来历。”令人仍是将它抱到暖阁中去。
他打了暖帘,将李庭瑄引入客厅,又亲自去煮水,洗手来泡茶。
允鹤极少在家中待客,从立府到现在统共就只有两回,一回是唐星羽来了,一回是晁风来了。唐星羽倒还罢了,晁风那次却只略站了会,连客厅都未进。
迟瑞难得看到府上来客人,忙过去帮着允鹤筛选茶叶。
允鹤拿了个小竹筛,筛出本已是上好的茶叶中最嫩的一片,加入两朵梅花,取了早前与迟瑞在梅花蕊上新收的雪水泡茶。
因看到迟瑞过来,便笑道:“此处不用你帮忙,你去取我们新酿的梅子酒,烫了给他。”
迟瑞身子没动,犹豫了会:“那……一会端酒上去……我称呼他……李大人,合适吗?”
允鹤看他面上的表情认真且谨慎,忍不住伸指,在他秀挺的鼻梁上轻轻一刮,笑道:“李大人是官场上的称谓。他来我们府上做客,便是以朋友的身份,你可以直呼他名讳。只是你年长你几岁,还是需得尊称他为兄。”
迟瑞听说,低头在心中默记了一阵,这才将床底瓦瓮里存的一坛梅子酒挪出来,抱了过去。
李庭瑄忙起身去接。
迟瑞又取了热水来烫酒,用一只白玉碗给李庭瑄倒了酒:“庭瑄哥哥……”
李庭瑄一怔,他那一声软糯的哥哥,叫得他莫名想起故乡一些往事,心头阵阵刺痛。
迟瑞比着手势,连带话语:“酒是允鹤哥哥……教我酿……你尝尝看……”这是他与允鹤一同酿成的酒,便似两人共同完成的一小件作品,介绍的时候,他脸上多少带有些孩子般的自豪。
李庭瑄不忍拂了他的意,低头饮了口酒,酸涩的味道霎时间充斥满整个口腔,他竭力控制自己面部表情,方才不显,努力咽下。
迟瑞不会喝酒,却满脸期待:“会……会好喝吗?”
李庭瑄不动声色抹去唇边的酒渍:“很好。”
迟瑞目中的色泽亮起来,客厅的暖炉熏得他脸上带了红晕,两个梨涡浅浅一现。
李庭瑄看在眼里,暗叹口气:这兄弟二人,均是这般,从不疑人的么?
一时允鹤端了茶走过来。
“聊什么,如此尽兴?”
迟瑞摇头,比起手势说道:“梅子酒……庭瑄哥哥喜欢……”他脸上笑容极浅,目中兴奋却掩不住,要溢出眼底。
“哦?”允鹤眨眼,看李庭瑄的眼神中带了几分玩味,似乎在忍笑,又似在致谢。
李庭瑄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
允鹤笑道:“仓促之间,没备什么东西。梅子酒新酿,入口可能有点干涩。”
李庭瑄:“……尚好。”
允鹤倒了茶,又递给他一个温热的布包。
李庭瑄一怔:“这是?”
允鹤把布包压到他右肩上:“刚热好的粗盐,包在里头了。看你肩上似有旧疾,冬日湿寒,免不得要犯病的。这么烫一下会舒服点。”
李庭瑄不语,手掌默默摸到右肩的粗盐包上。
这盐包新热好,确实很烫,直烫到人心里去了。
阿肥本以为在宫里有肉吃,结果杨妃却只是摆了酒,跳了段舞助兴,待得一往一返,午膳时辰已过,晚膳时候又尚早,它肚里擂鼓,一迭声朝允鹤催饭。
府上的丫鬟虽比别处少做些活计,却并非全无眼力,看到有客人,也都忙活起来,送来一系列茶果。
阿肥看盘里茶果无非是梅子、青橘一类,越吃越饿,愈发叫得响了。
允鹤无法,只得先着人去厨房给阿肥弄点吃的。
阿肥等不及,又不耐烦听凡人说话,直接溜达到厨房里去,看着厨工做一道菜,吃一道菜。
允鹤随意闲聊。他见闻极广,语声朗朗带着恰到好处的灵动,再无味的事情经他三言两语也变得有趣起来,让人忍不住听下去。
李庭瑄先前还有些担心上次夜探国师府,会令他起了疑心,看他话题始终没有往那方面去引,又安定下来。
“你们可喜欢读诗?”
允鹤微感诧异,他只当李庭瑄是胡人,又是安禄山的近侍,是以一路只引些大唐风土人情的话题。
“闲来读过一些。”
迟瑞点头:“小时候,家里请……先生来教过……”
李庭瑄便问:“可有喜欢的诗人?”
允鹤想了想:“屈原。”
李庭瑄:“……本朝会诗者甚多,难道都不入你的眼?”
迟瑞迟疑片刻,报出个名字:“王昌龄。”
李庭瑄剑眉轻挑,不想这少年看似弱不禁风,竟会喜欢如此豪迈的边塞诗人。
允鹤又道:“我之前听闻过长安诗人李白,所传诗作大有名气。读过他一首《将进酒》,里头有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倒十分有洒脱。”
李庭瑄笑道:“正是要向你推荐他的。此人目前正在宫里,是皇上御用诗人。你下次可会会他。”
于是三人又兴致勃勃,聊起诗词来了。李庭瑄虽是胡人,诗词造诣倒还不错。他在安禄山面前当值,处处须得小心谨慎,稍有不虞就是拳打脚踢,此刻一旦聊开了,倒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称呼允鹤也不再喊“国师”。
厨工心里毕竟惦记着正主,虽答应了给阿肥做菜,却仍是先下了大锅面,差人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