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鹤沉吟片刻,他来应征当国师,本就为了迟瑞户籍一事,倘若李隆基真把迟瑞接进宫来,面对面陈情,亦不是什么坏事。
安禄山看国师人选已然敲定,再无更改,便双膝跪地,大声道喜:“恭贺贵妃干娘,皇上喜得国师!孩儿心中亦是大喜,想为干娘及陛下献舞一曲。”
李隆基乐了:“甚好!你的胡腾舞最是热闹,深得朕心!”
杨妃含笑点头。
安禄山褪了上衣,赤膊走上戏台。四面鼓起,乐师奏响回鹘乐曲,时而雄健迅急、刚毅奔放,时而柔软潇洒、诙谐生趣。
安禄山绕圈急行,越转越快,满身肥肉几乎都要甩飞出去。他变换舞步,时而跳跃和时而腾踏,竟一点没有适才坐在看楼上的臃肿之态。
允鹤没耐烦欣赏一个胖子白花花的满身肉,信步观赏起聆音阁内一处清池里的锦鲤。
忽听不远处,几名禁卫军与一蓝衣侍卫起了争执。
允鹤抬眼过去,认得那侍卫便是安禄山身边的近侍:“怎么?”
禁卫军知道允鹤乃新晋的国师,恭敬答道:“国师,此人形迹可疑,刚从外面进来……”
侍卫辩道:“我家大人作胡腾舞后,必要以一杯参茶作为缓解。我适才取参去了。”
允鹤近处打量那侍卫,但见他身姿挺拔,肤色偏白,眸子颜色比常人淡些,面容却是清秀逼人,难得的一副好皮相:“你是胡人?”
侍卫道:“契丹。”
允鹤看他发上黏着有风干的茶叶,信手替他拿了,又指了指他额角一处红肿磕伤:“此处伤易受感染,要及时处理。”
侍卫微微一怔。
允鹤回首往戏台看了眼:“你主子脾气甚是暴躁,这一舞快完了,赶紧回去吧,晚了又该被他责罚。”
旁边禁卫军听允鹤替他说情,只得侧身让出身后道路。
侍卫向允鹤抱拳言谢,匆匆往戏台边去。
不多时,安禄山这一舞毕,蓝衣侍卫果然上前给他递了绢帕与参茶。
安禄山当下似乎心情甚好,并未怎么责骂。
李隆基传令移驾承香殿,一众人等皆随之而去。
梨园外早有人备了软轿相侯。大明宫内,朱墙巍峨,初冬之际,大片银杏飘落金黄叶子,宛若万顷金花,铺满地板,衬得整个宫闱,温暖空寂。
安禄山体胖,不宜深蹲,他令轿夫抬住软轿,不许置于地下。蓝衣侍卫蹲身下去,挺直腰杆与他作蹬。
安禄山一脚踩在侍卫脊背上,坐上软轿。
侍卫站起身,命轿夫移步,自己则跟在一侧,一路随行。
没走出几步,身后忽有人叫住。
“庭瑄。”
侍卫浑身震颤,回头。
允鹤没有乘坐软轿,快走两步追上。
侍卫不明所以,只能随他走出几步,恭顺问道:“国师有何吩咐?”
允鹤手里拿着一只象牙佩,含笑递与他:“这是我适才在地上捡的,想是你与禁卫军推搡之时掉了。骨牌上刻了庭瑄二字,可是你的名讳?”
侍卫脸色苍白,许久,点了点头。
允鹤笑道:“还给你。”
侍卫垂首接过。
腰佩上还留着那一人的体温。
侍卫将它贴身收好:“……多谢国师。”
允鹤摇头:“不必叫我国师,直呼我名字就好。是了,你姓什么?”
侍卫迟疑,吐出一字:“李。”
允鹤道:“李是国姓,甚好。”两片银杏叶翩然飘落,宛若一双黄色的双飞蝶,落在他的发上。
允鹤轻甩了甩头,将它们摇落。
“初冬天气干燥,银杏子入药却是最好的,可祛疾止咳。”
李庭瑄嘴角抽搐几下,似想竭力笑一笑,却没有成功,低声道:“国师为何不坐轿?”
“不惯被人抬。”允鹤眉眼弯作新月,笑意澄澈,“坐轿子多无聊,这么走走停停,还能看看这漫天银杏,顺道与你聊聊天。”
李庭瑄一怔:“与我?”
允鹤浅笑:“你与我家中幼弟颇为相似,均是受了委屈也隐忍不作声的。”
李庭瑄习惯性放在腰刀上的手指微微一屈:“我……伺候大人,谈不上委屈。”
允鹤喟然:“或许吧。”淡笑道,“我倒替你委屈。”
李庭瑄脚步一顿,又快步跟随:“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他垂首看着自己的影子,声音越来越低,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极不自然的转移了话题,“国师尚有兄弟?”
允鹤含糊应了声:“算是有的。”反问,“你呢?”
李庭瑄微微摇首:“没有。”
他们二人闲聊,脚步自然而然就慢了。
安禄山侧头,不见了李庭瑄。举目四顾,看到他正和允鹤走在一处,允鹤笑容灿烂,不知与他说着什么,李庭瑄只是听着,嘴角挂出隐隐笑意。
“猪儿——”
李庭瑄听到声音,脊背一僵,迅速回过神来,低头道:“我……属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了。”快步跟上安禄山的软轿。
安禄山冷冷瞧了他一眼,又往允鹤的方向看了看,倒是没说什么,只问:“事情办得如何了?”
李庭瑄轻道:“没动手。”他垂首,“在大明宫内守卫森严,要出手杀人,难免惊动他人,不如……”
安禄山不等他解释,低骂了声:“废物!”又道,“若不艰难,何须要你去?!”
李庭瑄默不作声。
安禄山静了有会,冷声说了句:“还是说,你跟腻了我,想拣高枝飞了?”
李庭瑄浑身颤抖,却不敢停步,低声道:“属下不敢背叛大人……”
安禄山冷哼一声,胖手抓住他的肩头,直抓得他骨骼咯咯作响:“你记得最好。”
长安暮色,天空半是氤氲了墨汁的淡黑,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铺开了一条长长的什花织锦。
灞桥边上,春草堂外,一路敲锣打鼓,马车、宫人簇拥而来。
当先一个内监小跑进来道喜。
贵明正要收铺子打烊,看到如此阵仗,吓愣了。
“这是……”
内监满脸喜气,笑嘻嘻道:“你是春草堂萧掌柜的弟弟?大喜啊!”
“我?”贵明一怔之下,马上回过神来,“迟公子,宫里来人了,你快出去看看——”
迟瑞因允鹤一大早被接进宫内,正忧心忡忡,整日皆提不起精神,就连午饭都不曾用,此刻听到贵明来报宫里来人了,内心顿时咯噔一声,一把抓住贵明的手。他太过紧张,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哆哆嗦嗦的站起身来,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了。
阿肥看允鹤不在,乐得偷懒,恹恹的窝在迟瑞的房间里打瞌睡。
自那晚被贼光顾后,允鹤便爽快的与迟瑞换了房间,阿肥的窝却不曾拆走,仍留在原处。
看到迟瑞的反应,阿肥有些纳闷:“不过来个人,你激动个什么?”
迟瑞看了它一眼,犹豫片刻,伸手把它抱在怀里壮胆。
阿肥头次见到迟瑞有如此大胆的动作,挣扎抗议:“干什么?!想强抱神鸟啊?!”
迟瑞两个手揪住阿肥的翎羽,想放松又不敢,哀声道:“绯羽……你陪我一阵……陪我一道……出去看看……好不好?”
阿肥被他揪得羽毛生疼:“你你你,轻一点!”
迟瑞两手放松了些,抱着阿肥走出去。
内监看到迟瑞走出来,笑容满脸:“你就是萧国师的弟弟吧?果真兄弟二人都是人中龙凤,光看这模样儿就水灵。”
迟瑞被他说得莫名其妙:“萧……国师?我不是……”
内监笑嘻嘻道:“哟,小哥儿还不知道吧。您家兄长,好人才啊!在殿前展示异能,真把我们所有人都震住了,皇上呀,一高兴,就把他封为国师了。您说,这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吗?”
迟瑞半懂不懂:“你说的……是……允鹤哥哥?”他心头茫然:允鹤哥哥怎么就成了国师了?那人为什么说他是我的兄长?
内监掩口笑道:“可不就是嘛。国师的名讳,咱家可不敢直呼。小哥儿,你哥哥在朝廷里可当大官了,皇上一高兴,还赏了你们陪着用膳。现在命我来接你呢,这就跟我走一趟吧。”
阿肥被迟瑞抱得不舒服,挣扎露出脖子,不屑道:“当官有什么好的。”
内监不知道阿肥会说话,还道是迟瑞在同他对话:“当官自然是好了,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还有……”
阿肥听到“山珍海味”四字,眼前叮的一亮,不等内监说完:“我要去我要去!”
内监笑着牵了迟瑞的手:“那便走吧,还等什么。”
门前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翠幄清油车来,内监携了迟瑞上车,众宫娥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驾上驯骡,敲锣打鼓的往大明宫去。
马车周围,四名轻骑前后左右护送,马车后又有侍卫抬着箩筐过来,身材高大的武士朝围观的人群哗啦啦的撒钱,沿着两路倾倒出去。
一时满街铜钱声响,百姓们高声欢呼。
迟瑞满心忐忑,坐在马车里。
街上越热闹,他心里反倒越是不安。
待到大明宫前,迟瑞无官职在身,便只从偏门入,过了两处桥,至仪门前方下了车。内监在前头引路过了三层仪门,但见里头游廊、亭台皆轩峻壮丽,大气端严。
内监介绍道:“此处便是御花园,哥儿以后得空,可以随兄长来转转。”
迟瑞头次踏入皇宫,紧张的连大气都不敢喘,只一路低头,随着内监左拐右拐。
阿肥倒是自在,一路打量着皇宫的风物景致,口中不住啧啧有声,似乎是颇为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