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暗相接的烛灯迸发出极小的火光,火星子零散打在包围着盏灯的纸糊上,发出啪啪响声,不一会儿就见暖白的灯身被烧出几粒微小的黑点。
景玉甯睁大双眸,琥珀色的眼睛在男人影子的遮挡下,被罩上一层形如尘雾的暗沉。
他愣怔地睇住赫连熵,瞳珠颤动。
“陛下何意?”景玉甯喉头上下滚动,嗓子里发出的声音都因赫连熵的这句话而紧绷起来。
温热的气息自口鼻间丝丝缕缕传出,浸热了赫连熵拇指的指腹。
男人指尖向下,抚过景玉甯绵软的唇瓣,细微的潮湿带有着微苦的檀木香气。
赫连熵俯眼垂凝着景玉甯,深不见光的狭目露出底处深藏的锋利与冷峻。
即便满怀至深爱意,帝王与生俱来的强势还是掺杂进占有与掳掠的本能。
他覆盖下来的眼神,让景玉甯犯憷而惊悸。
二人床笫时,赫连熵强势健硕的躯体总是密不透风地封锁住他,从上临下觎视的眼势就如恶兽怒张血口,将他连肉带骨一并吞灭殆尽。
景玉甯双膝有些发软,未等他抬足逃离,就被赫连熵用另一手按住了腰身。
一股极大的力从后前推,将他整个人都摁入在帝王的怀抱间。
赫连熵禁锢住青年的身子,附在他耳畔说:“这情蛊也唤做连心蛊,需执蛊者先行服下,再由种蛊者饮下剩余一半。”
他呼吸的气息低缓而沉重,将鼻尖的檀香咽入肺里,气息随经脉流动。
从晌午到现在,他愈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很小的东西正在心脏内缓缓地成型。
“此蛊为单蛊,种下的蛊虫会以执蛊者的心头血为食,对种蛊者不会有任何侵害。”
赫连熵眼角稍稍眯起,薄唇开合,向他讲道:“你没有猜错,我与部族早有联系。他们进贡来这对儿情蛊,可使种蛊者命中厄运与疾患迁移至执蛊者的身上,使种蛊者保得终生平安。”
“只是,有唯一代价……”
心口极深的跳动如同自肺腔呼之欲出,男人沉缓的话音宛若敲击在景玉甯的骨节上。
“——以执蛊者心头血喂养而成的蛊虫,能让种蛊者,爱上执蛊者。”
粱上珍兽皮囊做成的羽扇飘曳入风,幽暗细纱如波披散,下面珠串流苏碰出空灵的声音。
景玉甯骤然眄向赫连熵,全身不由觳觫。
他难以置信地呆滞在赫连熵的怀中,丝滑的衣料擦出隐微响动也听之不到。
边疆蛊毒,他有所耳闻,更有所见识。
部族培育的蛊虫极其凶险厉害,它们极度遵从因果定则,凡因欲而索求,必当付出代价。那代价,通常为人的阳寿。
然而,赫连熵与这世间寻常人等不同,他是一国的帝王。家国胜败兴衰,百姓离合苦乐,皆掌握在他君王的权柄之中。
他所要付出的代价,当不仅于自身折寿,或更株连国运之动荡。
景玉甯蹙起眉,几度悬游,声音微喑:“臣不要陛下的性命,更不需陛下为臣挡灾。陛下是大尚国皇上,断不可因臣一人而牵缠国家。”
他觉得赫连熵疯魔了,不然怎会连如此阴毒之物都敢轻易尝试?
视线从男人的身上看到矮脚桌静置已凉的茶水。
玉石镶金的杯身勾勒着马缨丹的花案,蕊心含毒的美艳花朵都不及杯内融合了蛊虫的金蚕叶骇人噬骨。
景玉甯双目隐隐泛出淡绯的血丝,双唇在光火下点起一记不断颠簸的细亮。
他当然晓得那盏杯中不可能盛着什么鸩酒,赫连熵根本不会杀他。
可当赫连熵将真相和盘托出,他却从骨子里生出一种阴森与胆寒来。
景玉甯感受得到,赫连熵在以一颗炙烈的真心爱他。帝王日复一日的付出与感情,他又如何看不明白。
可景玉甯不会去赌,也赌不起。
君王情爱何其变幻莫测,又何其寡淡凉薄,旦看太后终其一生所恨,景玉甯在怨尤之时尚且不免感同身受的悲凉。
青年净白的面色逐渐褪却温度,变得愈加苍白。
他的目光踌躇不安地往复游移,眼瞳在男人暗影的光线下犹似闪耀的金丝玉。
赫连熵单薄的褐色锦衣包裹着壮硕的身躯,灼热的体温随二人极近的距离而强悍地侵袭过来,烫得景玉甯如同被火炎炙烤般。
青年嘴唇张开一道幽深的缝隙,他用力呼吸着肺中即将失尽的气息,同时想要说什么,却被赫连熵先一步抢了过去。
“你当得起。”他听赫连熵对他无比郑重地说。
铁锁般禁锢的臂膀把他牢牢缚在怀里:“你是我一生里唯一挚爱,比这天下与江山,都更重要。”
景玉甯听罢帝王的话,眼尾泛起酡红,眼神却如斯清明。
他抬起头,见男人颚骨棱角分明,从他的角度看去,薄如刀削的棱角更显凌厉。
景玉甯睫毛轻抖,几番心念晃摆而动,有如海岸的礁石,自干涩被海浪冲刷于咸湿,在日光照耀之下石身愈加滚烫。
灯芯点蜡,纸盏中星光闪现,刹时照明了帝王深黑的眉目。
男人神情认真,正似在神明面前无比虔诚地许下自己一世不变的誓言。
而景玉甯便是那凡人触之不及,普照云端的光华神祇。
纯白衣袍落在地面,宛若一尘不染的昭雪。
青年一动不动地端视眼前的男人,许久未能发出声音。
他心口伫立的礁石不断与海涛抨击出滂湃水花,在烈阳的曝照下逐渐升温。可日暮终将西沉,入夜归于暗 。
那热忱的海水不到一刻钟便化作了一望无际的冰窖,连同紧密的礁石也如海岸黢黑的冰凌。
赫连熵漆黢的双目寂静地犹如一汪静止的泉谷,波澜于深沉及宁和之下,一望无底,反予人彻身吞噬的恐惧。
景玉甯缓缓张开口,他的心脏跳动得生疼,良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不可控制的沙哑与紧涩。
“为了给臣下蛊…您不惜自损龙体,自伤元寿,甚至牵动国运,只为要臣爱上您?”
即便到此时此刻,他还是极难相信男人这番疯狂的思维与举动。
悠悠光火,遍骨森寒。
赫连熵凝眸,慢慢勾唇笑了起来。
他近乎自虐般睇瞵着景玉甯每一分神情,半晌,沉缓的声音只说出一个字:“是。”
他低下首,薄唇轻吻在景玉甯湿凉的软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