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路越走越偏。
江离尘脚步慢下来:“师妹要去哪里?”
“你跟我来就对了。”谢挽容带着他,又转过两条巷子,前方是一道死胡同。
胡同里头支开一个小摊,鬓发斑白的老人慢腾腾的收着碗。
今夜是小年,他的生意不太好。
况夜又深了,食客都走得差不多。老人一边收碗,一边叹气,准备连摊子也一块收了。
“果然还是在的。”谢挽容难得绽出笑容,上前两步,“大叔,先别收铺子。”
老人回头:“两位是要买汤?”打量着他二人的衣冠打扮,“二位公子小姐府上何处,我这也要打烊了,把汤给您二位送府上去,也别腌臜了二位的衣裳。”
“不必。”谢挽容摆手,取出小锭银子,“我们就在这里,买你两碗牛肉汤。”她说完,拉着江离尘往一张桌子坐下。
老人低头看了下银子:“小姐这钱给得有点多了,小店怕是找不开。”
“那就不必找了。”谢挽容回头,对他笑了笑。
她似乎心情极好,嘴角始终带着个浅月般的弯儿。
肉汤很快上来了。
浓稠的汤汁带着药香味,牛肉已被炖得糜烂,加上面筋、香菌等物,又撒上葱末。
谢挽容用勺子把汤搅匀,轻抿了口:“味道一点都没变。”
江离尘有些诧异:“师妹常来?”
老人见她银子给得多了,又特地切了盘酱牛肉送过来。
谢挽容道了声“谢”,与江离尘说道:“小时候和其他小伙伴一起,进宫里陪着公主念书,听太傅讲课,一下午昏昏欲睡,等到散了学,便都是放风的时间。这个地方隐秘,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寻到,我们就躲在这里买汤喝,商量着明日怎生逃课。”
“这家店的老板很聪明,冬天有温热的牛肉汤,夏天又有冰镇的酸梅汤。”
“是吗……”江离尘勉强动了动唇角,轻声笑道,“我竟不知道,原来这个巷子如此热闹。”
谢挽容随意闲聊:“宫里那个韩太傅说课实在无聊,又古板。说的什么内容多半记不清了,唯有这里的汤,印象深刻。”
江离尘点头:“韩太傅其人确实读过很多书,若说满腹经纶也不为过,只是他本人授课的本事却不高。”
谢挽容正要应“是”,忽觉得不对,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江离尘喝了口汤:“听师妹的讲述,猜的。”
谢挽容指了指围墙:“这胡同过去,背面就是当日宰相郑公的大宅。从前在这里喝汤,还能听到里头的琴声。”
江离尘拿碗的手微微一抖:“琴声?”
谢挽容点头:“听说,是郑家那位公子的琴,弹得极好的。那时候,我父亲时常对我说,宰相郑家的公子年纪轻轻便文才出众,日后必是国之栋梁。我很好奇,又有些不服气,便曾翻过围墙,想看看父亲口中这位神仙一样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模样。”
江离尘放下勺子:“那师妹,见到那个人了吗?”
“没有。”谢挽容微摇了摇头,“他在屋内弹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后来,那里便再没有琴声了。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再有琴,父亲只是叹气。我又央着小厮带我过去看,却见门上贴着封条。我以为他们只是搬走了,却不知道那个会弹琴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说到这里,江离尘的肩头猛地一颤,低头咳嗽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被这辛辣的肉汤给呛到了。
谢挽容继续说道:“后来,我但凡经过,便会不抱希望的往那里看上一眼。九岁那年上元节同家里的小厮丫鬟们出来看灯,我借口来这里喝牛肉汤,实则是想看看,那位弹琴的公子哥儿究竟回来了没有。”
江离尘轻道:“……他,想必是不会回来了。”
“是啊……”谢挽容低头,看着碗底浓浓的汤水。
一轮月倒映在汤水当中,晃晃漾漾的,经不住触碰。
谢挽容把勺子伸到月亮里,假装把月亮舀起来:“可那一次,我却分明听到了宅子里有动静。我瞒着那些跟随我的人,悄悄溜进宅子里……然后,就被江绝之抓走了。”她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往后都是噩梦……
她从来不抱怨,却不代表她没有过后悔。
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些封条意味着抄家,里面的人早已被一道圣旨,赐了个满门抄斩。连同她曾经最喜欢的琴一起。
在某个蝉鸣的夏日里,清凉的胡同巷子中,一墙之隔,女孩仰望着墙头的垂柳,听着叮咚的琴声,捧一碗凉粉,驱散了燥热。
那样画面,早已染了血,终归只能出现在梦中。
谢挽容一声叹息,将碗底的汤饮尽,抬头,看到江离尘无声坐在那里,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的石像般失神。
一缕鬓发悄然滑到碗底,浸入汤水当中,他也浑然不觉。
“江离尘?”谢挽容伸手,在他眼前轻晃了晃。
江离尘抬眼:“师妹?”
谢挽容拿开他掉进汤里的一缕发,用自己的手帕擦去上面的汤渍:“你也太不小心了。”
江离尘目光从她的手慢慢移动她的脸上,微动了动嘴角,似想说什么,却终究是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回去吧……”
“你吃好了吗?”
江离尘点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了句什么。
围墙那边,忽传来阵奇怪的风声。那风声很大,呜呜的一阵接一阵,便像是有人在哭。
卖肉汤的老人脸色变了:“糟糕!时辰到了。”他慌慌张张收拾起四周的桌椅板凳,“公子小姐,你们也赶紧走吧——”
谢挽容奇道:“怎么了?”
老人指了指那堵围墙,满脸讳莫如深:“那头……是里边的人,回来了。”
谢挽容一怔:“里边的人?你说郑家?”
老人马上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咱们都知道,当年郑家冤啊。后来,案子不也翻了吗?……可这死去的人活不过来了呀……后来,他们就天天在里面哭呀。每到这个时辰就开始……”
谢挽容皱了皱眉:鬼神之说不可信。
“只是风声,莫要胡说。”
老人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宅子里闹鬼的可怖之事,什么有好事者溜进去看,结果七窍流血死在院中等等。
江离尘忽厉声喝止:“你闭嘴!!”
他身子前倾,一瞬间黑发乱舞,像是随时会冲上去,把这个羸弱的老人轻易折断。
谢挽容一惊,从未见过他有如此狂躁的时候,忙双手按住他的肩头,不令他有所动作。
“怎么了?!”
江离尘一怒过后,便即恢复平静,只是脸色异常难看:“师妹,我们快走吧。”
他不等谢挽容回应,直接扯了她的衣袖疾走。
经过那卖肉汤的老头身边时,他脚步微顿,略略颔首,算是致歉。
老头早已骇得失去言语。
谢挽容被他拉着,紧跟着快走了几步,隐约觉得不对劲。
出了巷子,江离尘松开她的衣袖,飞快转过街角,而后骤停。
谢挽容追上去。
江离尘一手扶着墙,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开始躬身喘息。
他的喘息声很急,整个人慢慢蹲身下去,几乎要蜷成个虾米。
谢挽容试探着去唤他:“江离尘?”
没有回应。
她上前去按他的脉门,发现他手心俱是冷汗,连指尖都在颤抖不已。
“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吗?”
江离尘摇头,推开她的手,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了,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谢挽容没听明白:“不信什么?”一下恍悟,“你在疑心适才那长者说的话?”
江离尘霍然抬头:“我没有疑心!那本就是没影的事!!”他声量倏地拔高,又意识到不对,抿紧双唇。
谢挽容静默片刻:“你是在害怕吗?”
江离尘没有答话。
夜风清寒,吹在人身上渐冷。这岁末的风并不温柔,入夜之后便异常刺骨。
月光惨淡,为大地覆了一层白霜。各种建筑拉开长长的影子,扭曲了身形,便似……眼前这人正极度恐惧的“鬼”。
谢挽容原地站着。
她年幼时也曾真实的怕过鬼。
尤其在她第一次动手杀人之后。她也曾经没日没夜的做噩梦,曾经一到晚上就担心那些死在她手上的人会无休无止的缠着她……
可她终究还是克服下来了。
天刑教的人,没有谁手上是没沾过血腥的。但是,又有谁是真正心甘情愿去杀人?都是求生存罢了。
她以为似江离尘这样的人,必定是早已习惯血腥的,却从未想过他会怕鬼。
她想上前,教育他一番“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或者给他灌输一番“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让他好好反省自己。
然而,她却都没有。
她看到了一双充满痛苦的眼睛。
他从来都很会作戏,却在这一刻暴露出了他内心深切的恐惧。
谢挽容叹气,在某个瞬间,那本该让她觉得是报应的一件事忽然让她产生了怜悯。
无论如何,怕鬼……总归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
总比杀人如麻,冷血无情来得好。
“好了,别怕。没有鬼……”她轻拍着他的肩头,“你听,风停了。”
江离尘没有回话,他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下。
曾以为心如磐石。
胸前有裂骨之痛。眸中的颜色一变再变,终是冷了下来,化作一潭死水。
谢挽容感觉到他的呼吸的变化:“你好点了吗?”
江离尘深吸口气,所有的凄然哀绝又被他重新藏在了双眸底下。
清亮却也空洞。
“我累了。”他轻声道。
谢挽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凉津津的全是冷汗。
“六合之外,圣人不言。鬼神之事,纯属无稽。其实,你也不必那样害怕……”她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安慰眼前这个人。
江离尘脸上一片漠然,显然并未留意她的话。
谢挽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郑公生平为人和善,纵是在天有灵,亦会福泽世人,不会扰民的。适才那只是风声罢了。”
她的语气始终是淡淡的,没有太多波澜。然而她的话却是温暖的。
隔了有会,江离尘展平眉眼,低声道:“师妹,你能抽空,陪我去一趟佛堂吗?”
谢挽容迟疑片刻,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