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天刑教的五年,深谙对方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可却偏在这个时候压不住自己内心的火气。
江离尘偏也不惧她的怒火。
他眉间若挑,笑若桃花:“我若一直很过分,师妹又待如何?”
谢挽容握着匕首的指节发白,一言不发瞪着他。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恐怕现在江离尘已经死了不知多少遍了。
“容姑娘——”这时,帐外一声轻呼,映出道不算太高的人影。
谢挽容收起匕首:“谁?”
“容姑娘,下官槐安县都监温铭,特地过来看望一下伤者。”
谢挽容:“……”深吸口气,“进来吧。”
帘子被打起,温铭扫了扫肩头的落雪,躬身走进来。
他先是站定了,朝谢挽容长长一揖,这才往前走动几步:“不知那位从白石山上救下的伤者如何了?可是我县籍之人?下官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过来看看。走到附近才听闻,原来姑娘也在这里。想来是姑娘心底良善,也如下官一般,放心不下……”
他这番话既夸了别人,又夸了自己。
岂料,谢挽容正在气头上:“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温铭一怔,察觉她脸色不对:“容姑娘可是因为过于担心伤者……所以太累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谢挽容扭头避开他的视线:“这种人有什么值得我担心!……”她情绪一时半会难以控制,“你要看便看吧。”袖袍一甩,便即长身立起,走到一侧。
温铭自忖并未说错话,也不知她为何动气,一时半会竟不敢上前探视,愣在原地。
倒是江离尘轻咳一声,懒懒笑道:“这位大人不是要来看我,怎么又不过来了?”
温铭话已出口,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在下槐安县都监温铭,不知这位公子何方人士?因何会落到白石山的盗墓贼人手中?若遇什么困难,不妨……”他适才一直低头说话,此刻方看清对方的脸,倏然闭了嘴,立在原地不再往前。
江离尘一双过分乌黑的眸子里似乎藏着有针,指尖微微一动,而后又恢复一抹懒散的笑意:“我是汴京人士,只是路过这里。本来困难有很多,不过现在……”他漫不经心,看了眼谢挽容的背影,“都解决了。”
谢挽容听他自称来自汴京,暗里冷道:此人谎话果然张口就来。
温铭脸上忽然不自在起来:“啊……那,那就很好……本官不打扰你休息……”
江离尘轻挑了挑眉:“大人这是要走了?”
“嗯……”温铭含糊两声,身形已在往后退。
江离尘继续说道:“大人也不问问我,那伙盗墓贼因何而死?”
谢挽容听他忽然主动提起盗墓贼,摸不准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天刑教先前各处掳掠孩童,于朝廷处并非没有案底。当即转头,怒目瞪向他。
所幸温铭的好奇心还不算太大:“我……古墓所在,乃容城地界,下官不宜越界……”他又退了两步,朝谢挽容一个拱手,“下官还有点事,先行告退了。”
谢挽容待他走远,冷眼看着江离尘:“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江离尘眨了眨眼,满脸无辜:“那位大人问我问题,我如实回答罢了。”
谢挽容哼了声:“我竟不知,你是汴京人士。”
江离尘笑道:“师妹,你不知道师兄的事情还有很多。你坐下来,师兄与你聊聊?”
谢挽容明知他最擅长装疯卖傻:“胡说八道倒也罢了,你还与他谈什么盗墓贼之事,是怕自己的身份不被揭穿?!本朝律例,拐卖人口是死罪,你当朝廷中,当真没有你天刑教的卷宗?!”
江离尘愣了愣,旋即笑起:“原来,师妹是在关心我。”
“我关心你?!”谢挽容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他的衣襟,“若不是,若不是看在……”
江离尘倾身凑近:“师妹,你生气的样子,仍和小时候一样。”
谢挽容猝不及防,倏然缩手,把他丢开。
江离尘轻笑起来:“以前师妹生气,拿糖就能哄好。现下,我要拿什么才能哄好你?”他这话声音极低,话刚说完就猛咳起来,一缕殷红蜿蜒透出指缝。
谢挽容本想待他咳死就罢了,又怕他咳死之后问不到温良玉的消息,忍了半晌,终是上前点了他的穴道,替他以银针顺气。
江离尘好不容易,一口气缓过来:“多谢师妹了。”
谢挽容没好气:“你少说几句,便不会咳死。”
江离尘微微一笑。
谢挽容又道:“我师妹的惊雷针法还未练熟。况且,惊雷针法是以银针配合刚猛内劲刺入穴道,激发人本身护体内劲,将人催醒的一种针法。我师妹不懂,但你内劲全无,按说她一下针就会觉得异常难受,为何还要配合给她试针?”
江离尘淡笑了笑:“小姑娘刚学针法没多久,总得给些鼓励。”
谢挽容皱眉,便似忽然不认识了他这个人:他会是这样宽容的人?那从前那个在天刑教因为她练功进度慢,罚她去劈柴,关暗房,放毒蛇吓唬她的人又是谁?
江离尘奇道:“师妹,你怎么忽然这样看着我?”
谢挽容收回视线:“我警告你,不论你有什么心思,都最好别打我师妹的主意,否则,我会让你立时便死了!”
江离尘这回倒是听话,只轻应了声“好”。
谢挽容:“……”对方越是顺从,越是让她起疑。
江离尘又道:“师妹,你为何一定要找到温良玉这个人?”
谢挽容不耐烦:“他曾救我性命,又待我极好,我自然要找他报恩。”
江离尘皱眉:“他待你极好,如何见得?”
谢挽容的目光温柔起来:“他……每次你骂我,欺负我,都是他买糖来哄我。之前也曾有其他师兄弟来欺负我,亦是他为我出头。你要我养的血蛊,后来也是他偷偷替我养了。”
江离尘垂首,眉目间有一瞬间的阴沉:“难怪……”抬眼,“若他是骗你的呢?”
谢挽容觉得好笑:“如何骗?你当人人都似你这般惯会作戏?”
江离尘不语,肩头却莫名的一震。许久,他勉强笑了笑:“等过几日……我缓过这一阵,想回汴京一趟。师妹你送我一程,等到了汴京,我便告诉你温良玉的所在。”
谢挽容本能问出句:“你去汴京做什么?”忽反应过来,“你……你刚刚说的是真话?”
江离尘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许久不曾归故里,也该回去看看了。”
谢挽容生怕他是一时兴起,又或是戏耍于她:“你刚说的话,可不能骗我!你若骗我,我便也在你的药里下毒,无论你走多远,毒发之时生不如死,你也只能回来找我!”
江离尘淡道:“我何时骗过你。”
谢挽容暗想:那可多得数不清了。
江离尘脸色极差:“师妹,我有点累了。”
谢挽容看他面带倦容,又强撑着说了这许多话,料想他是真撑不住了:“那你睡吧。我答应过救你,便不会食言。”
江离尘淡然一笑,侧身朝里卧倒:“那就多谢师妹了……”
他极轻的说了句,脸背着光,埋在大片阴影当中,看不清表情。
谢挽容收拾了药碗走出帐篷。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天色仍是阴阴沉沉的,便似一张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