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有呢?”赫什叶喃喃,“我希望索菲转生成我的女儿。”
“索菲可未必想做你女儿。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
她有事业,有家庭,甚至没用她自己怀就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我的幸运也只是相对于你和许多个没有活下来的你。”
式凉痊愈出院四五年,又查出了癌细胞扩散。
这次是最后了。
与其在医院浪费光荫,他选择保守治疗,把黑豆送给索菲亚,自己去旅行。
刚来那一年,跟赫什叶在上电视发布会之余匆匆一瞥的印象深刻的景色,他又看了一遍。
回到住处,他好像还能不是很痛苦地再撑一段时间。
赫什叶推了工作,借住在凯茜家,时不时来陪陪他。
因为他时日无多,过往许多难以启齿的话题就浮上了心湖。
“比起回忆录被当成色情读物,我更在意有的人骂书中的‘我’太弱,什么忙都帮不上。她们甚至为我拖累了你大为光火。”
“没有你‘拖累’我,我这具身体的肉应该都被蛆虫吃光了。”
“我知道。她们把恐惧投射在了‘我’身上。接受不了自己弱,所以见不得‘我’弱。”
电视的光影使空间一伸一缩,随便租的影碟,里面有黑夜中突袭敌营的战争场面。
赫什叶忆起往事,一时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但是每一个人,每一个,在某方面都是脆弱的。”
影像明亮起来,她也回归自己的思绪。
“婴儿生来就会本能地用自恋对抗脆弱恐慌。那些人执着于书中你我的强弱,说明她们没有被好好抚养,没有得到良好的教育,没有长大,也没有好好负起责任让自己成长。我为她们遗憾。”
式凉则忽然想起,那次为含微所救之后,他很久没有过自我贬低了。
不止是生死之间的顿悟,也是因为救下自己让他建立了自信。
赫什叶有了索菲亚,抚养她教育她爱她的这些年,赫什叶建立了自信,看见了生命的本质,她现在能够坦然地面对曾经耿耿于怀的恶评了。
式凉又记起,在一起很久,偶然一次含微有点闹着玩地说自己软弱,那次式凉没有安慰他,而是跟他生气。
“强弱的概念是被创造出来的,不是真的,你不是一个能用强或弱定义的人。”式凉似乎是这么告诉他的。
他怎么回答的?好像没有回答,确定的是他再没说类似的话了。
而赫什叶回说:“但我是戏剧界的瑰宝。”
式凉笑了出来。
“对,你是。”
正如他的含微是艺术界的瑰宝一样。
电影的上部放完了,式凉去换碟片。
“不过书里写的我做的那些事,收受贿赂,背叛教廷后背叛革命,未经司法程序直接杀人,怎么看都不值得推崇啊。”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没写进去的事?”
“你的同学们。”
“昨天我问凯茜我们走后他们怎么样了,他说没什么,就是他们会有的命运。”
她把约翰拐来这边,政权完了,无数为他们出生入死的追随者遭到背叛;
救出的同学拥有了短短几个月的自由,又落回地狱。
只有她获救。
在写回忆录的时候,她潜意识选择性地遗忘了他们。
她沉浸在广阔的新世界,美丽的新事物体验不过来。
及至中年,她开始回顾过去,反思年轻时的自私。
竭尽所能接来了索菲,想让自己感觉好一点,结果适得其反。
“当初你不肯走,有考虑到那些吧。从那时到现在,你一个字都没跟我提。”
“那对你享受你的生命和自由没有任何益处。”他回去维持政权也挺不了几年,式凉摇摇头,“人各有命。你,我,不能为每个受苦的人分担,充其量替彼此分担一部分。”
“对我的同学们来说,我那时的善良太做作,浮于表面了。”
“你会怪出生不久的婴儿控制不住便溺吗?不会。年轻时的轻浮和那是一样的。”
赫什叶垂头不语。
“刚才那部电影,主角失去了重要的战友,抱着对方仰天长啸,你看笑了,觉得现实中没人会这么做——我年轻的时候做过。”
“什么时候?”她一脸不信。
“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真的有过。”
她看着式凉淡泊的苍白面庞,想象那个场景。
“想象不出来是吧?”
“嗯。”她苦笑,“我感觉你一开始就是这样,永远都会是这样。”
“永远……”
幻觉的永远。
式凉打了个呵欠。
“我要去睡了。”
赫什叶关掉电视,取出碟片。
“明天把它看完。”
“换个好看点的吧。”
“这种碟片都要去博物馆借了,没那么多选择。”
“那就不看了。”
她笑着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她发现前门没锁,径直走进去。
二楼的卧房门虚掩着。
透过门缝,她看到往常早已起身的式凉仍躺在床上。
透明的麻醉药包装鸽羽般散落在地上。
医生分批开的,他应该攒了挺久。
她已不像年轻时那样感情丰沛,易于流泪。
索菲的死,他的死,多难以接受的事,落到头上,也就接受了。
她还答应女儿自己今晚会回家,不能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