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加快航行速度,荀羡等人所乘的是一艘轻便的舸舟,约莫在当日下午就抵达了阳都,速度之快,至少可日行七八百里。
江南地区河道纵横,常以舟船出行,是以造船业十分发达,但速度如此之快,刘长嫣还是第一次见。她特地观摩了一圈船身,发现最不同的便是此舸所用的桨呈轮状,与普通船只不同,想来这就是舸舟快捷的原因。奈何她不通营造,还要躲避荀羡和桓伊审视目光,其它的也看不出来什么。
众人到了阳都附近的一处草市村镇,刘长嫣回忆着米古所说,按照大体的位置引着荀羡和桓伊去寻那徐氏神医,经路人指引,一行人七绕八绕,走了有两个山头,终于在天黑前到了一处绿篱四围种满草药的茅舍。
茅舍的主人是个脾气古怪的中年人,他种了大量草药在院子里,动荡时节多贫寒,他也不拘着有些走投无路的惦记上他的药圃,但是药三分毒,且他种的药十有八九都是有剧毒的,偷可以,吃出问题来可不要怪他头上,所以他在药圃门口立了个木牌,粗糙直书:吃死不赔。
能沦落到来偷东西的就没有几个识字的,所以他这药圃三天两头便有官司,偏生他脾气怪,嘴巴也利,三两句话便能噎死个人,起先里长还出来说和说和,劝他少种些毒物,但自从里长小孙子高热不退被怪医者救了命以后,里长也闭嘴了。再有偷东西的,不用怪医者张嘴,里长就先发配了他。
时间久了,十里八乡的便都知道这里住了个脾气古怪种满毒物的神医,米古原是行商时经行这里,回去当笑话讲给了众人听,可巧就帮了刘长嫣。
桓伊看着门口那木牌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不错,确是徐熙的手笔。他亲自叩了门,开门的是个满头黑丝,胡子比满头黑丝还要水滑浓密的中年人,他眯着眼睛没睡醒,张嘴便是吊鬼嗓:“找谁?”
“找你。”桓伊开口,声如玉磬,趁得对方嗓门愈发刺耳。
“废话,这里就住了我一个,你不找我找谁?”
众人汗颜,桓伊揉揉额心,“是你问我的。”
“哼!”徐熙冷嗤,睁开睡眼就着月光总算认出了来人,“呦,我当是谁,原是桓家笛圣和荀家玉郎啊,你二人找我作甚?”
桓伊每次和他说话都感觉自己要折寿,“仲融兄,徐大夫,我等找你能干什么?自然是求医问诊的。你可知我等为了寻你,从丹阳找到秦望山,又从秦望山跋涉到了沂水,转而到了阳都,你可真是让我等好找。”
徐熙翻翻白眼,“我早先在京口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小子找我,我走了你倒想起我来了。”
“大兄,永和九年春日,你我原是约好同游山阴的。”桓伊生无可恋。
徐熙双手抄袖,笑笑,“呵呵,朋友太多,忘了,听说王右军与那谢家名士三月三于兰亭修禊集会,挥毫一笔集序,为人推崇,名声大噪,你去了没?背来给我听听。”
“没有,桓家五郎去了,回来背给我听过。”
刘长嫣听着这个桓五郎,应是桓温第五子桓伟。
桓伊绝不是来找他叙旧的,徐熙也知道,他很有眼色地扯起荀羡的袖子给他把脉,不要问他为什么知道是给荀羡看病,此处足见此人道行。
看他还算识趣,桓伊拣了两段王羲之写的集序给他背了,搁别的文章能记下来是因为桓伊记性好,此文就绝对是因文采惊世,令桓伊过耳不忘了。
他声音清鸣,很是好听,娓娓背来,令刘长嫣也入了神,心觉这王右军果不负其名。
徐熙搭着脉,一会皱眉,一会飞眼,一时喜,一时愁,简直让人以为荀羡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末了,他拊掌大笑,暴喝:“好!好一个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果然名士洒脱真性情!”
沉着如荀羡,也让他那吊鬼嗓惊了一瞬。
徐熙眨眨眼,在众人莫名的神色里清了清嗓,他矫揉造作地翘起无名指和小拇指继续去把荀羡的脉,另一只手故作高深地捋了捋胡须,撇了眼刘长嫣和慕容楷,忽道:“我要没记错,你是有儿子的吧?小子几岁了?”
荀羡知他误会了,也没多解释,“膝下两子,长子十二岁,次子七岁,皆在京中。”
“嗯,十二岁也快能顶立门户了。”
能跟病人说这话的,也就徐熙了。
桓伊简直要没了风度,“你这......你这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在吓人?”徐熙吼他,偏头看向荀羡,难得有了些正经,“你这脾性太利,过刚易折,我早说过,不收收性子,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荀羡仍是沉默。
桓伊道:“要是病痛可规避,要你医家何用?大兄且说如何医治吧!”
徐熙给他个白眼,复引了荀羡另一臂细细把来。江左能人辈出,有志气的却没几个,这荀家玉郎自小是个厉害人儿,他也是看着长大,倘是短折,殊为可惜。待那时,影响的又何止荀氏一族?
徐熙从袖子里抽出一个药囊交给他,“每日一服,连吃三月,内有药方,没了让人去配。不过这只医病,不救命,丑话我老早就跟你说在前头了,是要壮怀激烈英年早逝,还是释权放怀颐养终老,你自己选!”
桓伊脸色更加难看。
徐熙耸耸肩,表示他也没有法子,告诉一行人他要去睡觉了,转头就闭了门,还扬言以后少带人来烦他。
荀羡云淡风轻转身离去。
月明风清夜,草木无声,客舍中人早多歇息,刘长嫣还未睡,她只身立在窗前,时刻注意着舍外草丛中的动向。算算时间,慕容恪的人当不会耽搁太久。
荀羡也没睡,他将属下送上的密函引烛火烧了,送信之人犹疑道:“府君,可要以其为饵,诱敌前来调兵围剿?”
荀羡没有回答,沉着眼睛挥了挥手。
下属面有不甘,“府君,这是千载良机啊!”
“王腾驻军阳都,就在数十里外,若在此动手,势必惊动燕军,到时你我谁都离不开这里。”
可能,这也是那个女子肯带他来阳都的原因之一吧!想起白日那盘棋局,他只觉好笑,枉他自负聪明,就这么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设了局。他看向燃成灰烬的密函,这两日只觉她身份不凡,不想是如此不凡啊!
下属沉默,咬牙退了下去。
刘长嫣没有等多久,当断断续续鹧鸪声响自客舍外传来时,她叫醒了睡着的慕容楷。慕容楷早得了母亲叮嘱,知道父王很快就会来,他飞速从榻上爬了起来,拿起小弹弓尾随着刘长嫣出门,一脸狰狞。
门口的守卫在昏昏欲睡时便已被人击昏,刘长嫣领着慕容楷与接应之人轻手轻脚出了客舍,当看到那个林间的高大身影时,母子俩皆激动难抑。
慕容恪发现她的提示后,立刻马不停蹄赶来了阳都,早在入夜时分就派人潜伏在了徐熙的茅舍附近,他顾虑荀羡会拿母子二人作人质,才一直等到入夜才动手。他先从头到尾看了母子二人,确定二人都没事后才道:“以后出门,你们母子再不能离了我视线。”
刘长嫣转转眼睛应下了,慕容楷不好意思挠挠头,他以后一定尽量憋一憋。
夫妻正要携子离去时,身后传来男子昂阔声音:“刘娘子不打算与再下告别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