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姜问苏阿宝年岁几何,苏连三一味害怕,哆哆嗦嗦答不上来。
她却自己回答:“十五岁。”
苏连三忙不迭眨眼:“是是是,正是十五岁!”
卫姜双目放空,望向前方,夕阳余晖中,恍惚间有少女背着背篓的身影。
“十五岁,采药七年,她八岁的时候,还没有锄头高,就跟着阿爷种药材,进山里采药;她侍奉阿爷,未曾离开过白川县,她还没有见过大瀚的河山,连最近的春山都没有去过;她最想尝的是河豚,可是她害怕有毒,她说,等到寿终正寝之前,一定要尝一口河豚;她喜欢城北赵家成衣铺子的式样,但是她不问阿爷要钱,阿爷总把钱送给贫苦的病人,她舍不得问阿爷要钱……”
苏连三喘息着,心虚地将眼珠转来转去。
“阿宝,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卫姜没有流泪,没有哽咽,语气温和,像是同一个陌生人说起自己的朋友。
卫姜也才十五岁呀,她没有特别好的朋友,伺候她的侍女虽然事事都顺着她,但是那不是朋友。
阿宝是。
她们相交的时间并不长,卫姜对阿宝知晓得也很浅显。
可她们确确实实是朋友。
卫姜幻想过的,等到阿宝成了医女,她一定会来给阿宝撑场子的。
倒不是来当病人,而是来陪陪她。
来帮阿宝晒药材,帮她整理医案,帮她打水,骑着马带她走遍白川县的每一个角落,帮每一个生病的女子看病。
因为……这世道,对女子不公。
多一个医女,旁的女子就多一份希望。
与阿宝结交后,卫姜突然明白了当日苏大夫的斥责。
“女子也敢妄论岐黄之术?!”
不是苏大夫不让女子行医,而是这世道不让。
世道不让寻常女子走出这道门槛,不让她们探寻书中的字句,不让她们的眼睛瞧向墙外的世界,不许她们窥探烈烈阳光,不许她们的步伐超出那束缚的裙摆。
他们把女子比作花,比作柳,比作雨后的海棠,要她柔弱,要她纯白。
所以,女子就该把手放在机杼上,就该困于病痛之中,就活该被浸入冰冷的池水中。
卫姜打量着苏连三,他很平凡,平凡得同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子一样,他没有武功,也没有权势。
可是面对女儿,他有绝对的权势,可以随意处置一个人的性命。
卫姜一味盯着他,直到苏连三撑不住,他哆嗦着:“女侠,我知道你与阿宝情谊好,可是阿宝并不是我杀的,是她自己……羞愧难当,投水自尽,与我无关啊!”
好理由。
女子失贞,非死不可。
更何况阿宝年纪小,被父亲训诫,一时间想不开也是有可能的。
她以为自己被掳走是天塌了,这大瀚朝都因为她而被抹黑了,她的遭遇,将会引来史书铁笔,万人唾骂,千万年后都会有人唾弃她,所以她选择投水。
可是,凭什么要这样?
卫姜收拢手指,一双眼睛通红,嘴角不自觉抽搐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凭什么?”
她死死地捏住苏连三的衣襟,仿佛是捏着活生生的血肉:“凭什么?!”
“她不是人吗?她不是站在青天白日下、活生生的人吗?
数年前,白川县闹匪患,人家的儿子被抓去,父母四处求告交了赎金,才救回自己的孩子,如珍似宝地待着,生怕再遭难,阿宝难道就不是你的女儿吗?!”
苏连三一脸振振有词:“那毕竟是儿子啊!”
一口气梗在喉咙处,上不来,下不去。
卫姜的脸部微微颤抖:“女儿,儿子,不都是自己的孩子吗?”
“怎可相提并论,若她是个儿子,我就不会……”
苏连三声音越来越小,末了,他还是理直气壮道:“你年轻,不懂这人言可畏,阿宝死了,人人称颂,她若活着,是再也抬不起头的。”
卫姜毫不犹豫,一把撕开苏连三的衣裳。
此时天气已经转凉,他穿得有些厚,但还是尽数被剥下来。
苏连三被点了穴,此时动不了,惊恐叫道:“你,你这女子不知廉耻!士可杀不可辱,你要做什么?”
“什么狗屁贞洁,我倒要看看,同是活在一片天下的人,阿宝要守节,你这父亲是不是应当以身作则!”
卫姜脱了他的上衣,拽住他的腿,用力往外拖去。
“阿宝埋在哪里,我要让阿宝看看,她投水死了,她父亲可是失贞了还活着呢!”
苏连三背部裸.露着,在地面拖行,不一会儿就痛得吱哇乱叫:“痛!痛死我了!你这贱人,放开我!”
“我贱?你才贱!你不知廉耻,不守道德,你若还要脸皮,现在就去死!”
才拖出去没多久,卫姜就遇到一个村妇,那女子手臂上挽着一个竹篮,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卫姜头发凌乱,她随便抹了一把,开口问道:“苏阿宝的坟墓在哪里?”
妇人吓了一跳,连声说不知道,而后逃之夭夭。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卫姜停下来:“我再问你一遍,阿宝在哪里?”
苏连三痛得龇牙咧嘴:“没有坟墓!一个丫头,哪有资格进祖坟!”
卫姜不再管他,拖着他就往村头走去。
小河村只有一个池塘,阿宝带她来看过。
她说过,等到深秋,池塘边芦苇丛生,大雁群飞,景色非常美丽。
阿宝还问过卫姜会不会丹青,她一直想学,想把小河村的景致画下来。
阿宝太忙了,每天要上山采药,要陪阿爷出诊,她没有时间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