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药庐。
周遭静悄悄的,南华宗弟子被勒令远离药庐,万籁俱寂,似乎连风声都停住了。
浓烈的药味笼罩着整个小院,步入屋内,就算是白日,也不见一丝天光。
小炉上的药罐沸沸作响,陶土的盖子不停被水蒸气推开,又落下,水烟氤氲。
屋内只有两个人,一个白发苍苍、背部佝偻的老人,一个是卫姜。
烛光晃荡,驼背的老者用帕子净了手,动作迟缓地拿起桌上的器皿。
卫姜躺在塌上,卫灵怕她挣扎,用丝绸束缚着她的手脚,自西域而来的昂贵真丝被扯得破烂不堪,最后只得用麻绳栓在床沿。
老者把器皿放在卫姜手边,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而后挽起她的袖子,嘴里念念有词:“不疼不疼,一会儿就好了,别动啊……”
卫姜侧头,静静地看着老者的动作。
老者见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老的面皮,绽开笑容:“阿姜姑娘,别怕,不痛的。”
小刀落在肌肤上,还没使多大劲儿,皮肤就传来裂开的感觉,一开始并没有感觉到疼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
她一动不动,任凭老者划开她的胳膊,浓稠的血液滴落在碗中。
片刻后,血滴顺着卫姜的手臂下滑,眼看就要落到地上,却老者颤巍巍用手捂住。
他用手指抹去血渍,然后伸出发白的舌头,将手指塞入嘴中。
胃里一阵翻涌,卫姜皱眉闭上眼睛。
老者看出卫姜的情绪,嘿嘿一笑:“姑娘别嫌弃我恶心,这血是好东西,我若不用,平白浪费了。”
他端着装满血的碗,蹒跚着走到炉子前,用小勺一点一点地把血液倒到药罐里。
沸腾的药汁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老者轻轻搅拌一下,浑浊的眼珠转向卫姜:“姑娘别气恼,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有掌门护着你,如今只是时不时取点血,你也不会丢了性命,你就不要置气了。”
言下之意,她还得谢谢他们。
卫姜无声地笑笑。
老者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手上一刻不停地搅弄着药。
不知过了多久,药已熬好,老者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用小碗盛了一点端到床边:“我喂姑娘喝点药吧,虽然是从你身上下来的,但是对你身子也好,不然晚上药性翻上来,你可承受不住。”
烛泪淹没烛心,老者的影子晃晃悠悠地映在墙上。
卫姜转头看着老人,那是一张少年的脸,带着稚嫩的棱角,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始终稚气。
老人保持着喂药的姿势,眼里有一点期待。
卫姜说了进药庐以来的第一句话:“拿着你的药,滚去交差。”
老人把那碗药放在桌上,摇了摇头:“姑娘这性子,总要吃点苦头的。”
他嘟嘟囔囔,推门离去了。
一丝光亮照进屋内,昙花一现似的,很快又被黑暗吞没了。
卫姜不知时辰,只觉得身上疲惫得很,她想蜷缩着身体,却又因为麻绳束缚而动弹不得。
先前灌下去的药效没过,筋脉的每一寸都痛得要断裂一般,卫姜咬着嘴唇,任凭疼痛折磨,意识昏昏沉沉,也不肯去碰桌上那碗药。
反正又不会死,只是痛一点,她实在不愿折辱自己,叫别人来喂自己的血肉给自己吃。
蜡烛燃尽,除了细微的呼吸声,这世界仿佛已经没有卫姜的存在。
黑暗间,一声呢喃。
“娘,我痛。”
——
卫姜趴在窗棂,看向屋外未开的山茶。
云柔端着玉盘从院外走来,一身白衣,面容像月色一样美好。
云柔将玉盘放下,碟子里放着些许果脯。
“少主日日喝药,嘴里很苦吧?这些果脯甜而不腻,少主尝一尝。”
卫姜捻起一块果脯,糖霜沾到她的手指上,黏黏的。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果脯扔回盘中,转身把手浸泡到放着莲花的水缸里。
云柔掀开珠帘:“少主嫌弃,用盆里的水洗就是了,缸里的水不干净呢。”
卫姜滚到床上,声音倦怠:“有什么的,那缸莲花你们天天换水,干净得很。”
云柔笑笑:“少主整日躺着也是无趣,我们来下棋吧。”
卫姜卷进被子里:“不要,我下不过你。”
“我让少主十步。”
“不要。”
云柔无奈叹气:“那少主歇着吧,我去练功了。”
卫姜呆呆地看着墙上的夜明珠,荧荧幽光,鬼火似的,瞧着让人害怕。
她嘴里念着诗:“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夜明珠好像眨巴的眼睛。
卫姜怔然,一滴眼泪没入发中。
秋意瑟瑟,南华宗的弟子都添了厚衣裳。
卫姜百无聊赖,翻到后山,随便找了一根枝桠躺了上去。
云潮翻涌,落叶纷飞,倒是好风景。
春山美,每当这个时候,卫姜就没有那么讨厌此处了。
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卫姜挽起袖子,左手又添了一道伤疤。
这么多年总是这样,只要那个人身子不好,她就得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