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璃发现自己想错了一点,那就是从始至终,她都认为太史慈明是一个受害者。
哪怕他出现在妖市,哪怕他在蜀阁里任职,哪怕他威逼利诱要进入苦海寻找天梯,直到通过银蝉听到了礼仪楼内部的秘密,房璃才隐约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现实。
她听得出来,能够左右地脉的去留,参会者必定在通天域有极高的权柄,很有可能就是那四大区域里的核心人物。在这种情况下,同光宗作为无涯谷中的一个门派,太史慈明凭什么不可能,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摆在眼前的一切都在说明,他也参与了这个复制神魔战争的计划,同光宗凭空出现的魔种,那个内鬼,已经直白的指向一个人,毫无悬念。
所有风暴落下露出真相的时候,房璃却忽然想起了普陈。
作为大师兄,普陈除了问仙,这一辈子兢兢业业,想的都是如何光复宗门。
他是首席弟子,他的志向,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宗主的影响。
通天域日新月异,新兴门派道流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大浪淘沙,时间的巨轮下,兴起没落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轮回,没有谁是特别的,话本里的故事都说腻了。
房璃的记忆里,她的师父仙风道骨,不重规矩,是个飘逸的闲散仙人;在一众周规折矩的修仙宗门里,同光宗的画风迥异,也不够入流。
房璃并不低视追名逐利,人活一世,各自寻个活法罢了,有人真心逐道,有人只是贪恋逐道带来的光环,看个人选择,都无可厚非。
只是她在同光宗待了八年,曾一度十分自信,以为自己的宗门、师父和那些餐腥啄腐之辈不同,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哗啦!在赦比尸惊慌的注视下,一瓢冰凉的海水泼到太史慈明的面门上,他猝然转醒,映入眼帘的却是流骨碛灼目的圆轮太阳,一时间不知该拂水还是挡光,就听见房璃的声音幽幽响起:
“醒了?”
“……”
太史慈明坐起来,看着房璃脚边的水桶,鼻翼口腔充斥着咸涩,有些哭笑不得:
“好徒儿,这就审上为师了?”
旁观的两人兀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总觉得从“廖燕”到“太史慈明”的身份转变,怎么看怎么听都割裂。
但房璃本身也是经历过断崖式转变的人,所以直接跳过了接受不良好的桥段,干脆直接的问道:“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
太史慈明抹掉脸上的水,淡淡道:“字面意思。”
看着房璃隐忍的表情,太史慈明哈哈大笑,没了“廖燕”的面具,他反倒轻松许多,站起来拍拍衣摆上的沙子,一边拍一边感慨:“唉呀,我的好徒儿啊。”
“寻仙问道,谁没有个执念?又要超脱,又要成就,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你知道这百年间,宗门道士有多少,飞升的又有多少?你知道这些年陨落的神明有多少,空出来的神职又有多少?”
房璃抬头看了看天,天很白,很刺眼。
“每一只蝼蚁,都幻想自己会是万中无一的那一个,”太史慈明一瘸一拐走近,“明若,我已修行百年,太久了,我等不起了。”
房璃道:“可你是师父。”
“师。”太史慈明苦笑,“师也是凡人啊。”
房璃:“为什么你们总是把所有的错归咎于凡人这个身份?”
“我去了五葬天,查了宗门里的所有尸首,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任何线索。”房璃垂目,像是在忍受着什么,“我和师兄,还有所有人,都坚信你不是凶手。即使冒着性命危险,同光宗的大家也没有放弃,包括现在,大师兄还在妖市,他也没有放弃。”
太史慈明微微一怔,“他回去了?”
太史慈明叹气,“他和我不一样。”
房璃:“可他的一生都以你为榜样。”
“天命不在我,我又能如何。”太史慈明从房璃身旁走过,一瘸一拐,“走火入魔,是我天分不足,与仙道无缘,我又能如何。”
全然是一副倦怠厌世的口吻,记忆中带着滤镜的人影化现在现实,憔悴,狼狈,灰色的一面一览无余。房璃停在原地,半晌开口:“你走火入魔,和那天出现的魔种又有什么关系?”
太史慈明脚步一顿。
“你早就知道那些氏族大宗和妖市的勾当,”房璃转身,“你早就知道。同光宗那些冤魂,也是你攀附这些人的抓手而已,对不对?!”
不止是太史慈明,赦比尸也怔住了。
因为从他认识房璃以来,她所关心的好像一直都是真相,几乎从未展现过对同光宗那些枉死人命的愤慨,以至于现在,所有人都被房璃突如其来的怒意攫住了,耳边只剩砂砾在风中摩擦的声音。
姬师骨上前:“殿下……”
太史慈明仰天长叹了一口气,炽烈的阳光将瞳孔照的特别薄,仿佛一戳即破。
迈开步子,他蹒跚往大漠腹地走去,忽然停住,看着瓷白的天空边际不知何时变成了脏黄色,风沙钻过发丝缝隙,一场沙尘暴正在远处酝酿。
“……”
“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徒弟手里。”他凝视着搅动的空气喃喃,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风沙张开大口,遽然将所有人裹入腹中!
地下妖市。
守门的青蛙正思忖着要不要将廖燕失联的消息上报蜀阁。
只不过,私自用兵去苦海这事无疑违反了规定,青蛙还要考虑,一旦它将此事上报之后廖燕还活着的话,它是否要为此承担多得罪一个人的代价。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妖市的入口响动了,哗啦一声!青蛙下意识抬袖挡住灰尘,大片尘土中,一个灰扑扑的人影边咳边艰难站起,青蛙定睛一看,嘴不禁张大:“廖大人?”
太史慈明面如土色,脑子里还留存着房璃一脚把自己踹下去时面无表情的神色,闻言抬头,看着青蛙明显复杂的表情,揶揄道:“怎么,见到我很意外?”
“非也非也……”大眼珠子一动,看向廖燕身后缓缓落地的三人,咦了一声:“我记得大人带出去的还有一个人族。”
“死了。”房璃代替应答。
“……”
“世事无常。”青蛙的眼睛暗下来,太史慈明握着拳头放在唇边咳了一下,冷淡道,“这次是我失职,蜀阁那边我自会请罪……”
“那些妖兵呢,”青蛙含笑,“也死了?”
众人一怔。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如实相告的话,得知他们接触过狴犴宫,必然会打草惊蛇生出警惕;但如果撒谎说小兵们命丧苦海,这些吃妖市饭长大的活生生的性命,折损了又没换到什么,太史慈明那边也不好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