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普陈想起了房璃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在房璃驱使银蝉深入妖市腹地时,每一次,她都会跟同行的伙伴分享情报。
普陈没有亲眼见过,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粗浅了解了妖市背后的勾当,直觉这些不简单。
而房璃让他回到妖市,又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或许也是在暗示着什么。
从前他将妖族视作蛮族,虽然奉行天下平等,但实际上,几乎没有人能打心眼里认可这些化形的动物有和人族一样的修炼天赋。
或许连这些妖自己也是,苦苦修行,步步攀升,没有更好的丹药功法,想要资源就得吞噬同类。即便如此,这些妖也不肯认可妖的身份,评价自己的能力,也是通过是否更像人。
神魔大战后,妖族不是龟缩就是隐世,踪迹几乎销声匿迹,在此之前,普陈极少和真正的妖族打交道。直到前一刻,那个半点人形也不屑于模仿的蛙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为难他时,普陈的脑袋才终于转过最后一道弯。
这些妖不是没有智商的动物。
它们是活在世界上另一个角落里的族群,它们和人一样,有欲.望,有斗争,有情义。
“慢。”普陈开口,“廖大人遭遇紧急险情,被困在外。我奉大人之命历经千辛万苦,这才回到妖市搬救兵,勿要为难,速速让开!”
蛙妖听笑了,眉眼尽是不屑。
“少来,若你真是来搬救兵的,早一开始不说?”
“那是因为廖大人所行乃绝密,他再三叮嘱不能与旁人道,”普陈毫不犹豫,严肃而冷酷,“只是情况紧急,您执意要阻拦,我也只能如实相告。”
两片薄薄的青蛙眼膜阖了阖,眯眼看向他,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辨别真假。但很遗憾,因为普陈所说亦真亦假,真假掺半,就连他自己,都快被自己笃定的语气骗过去了。
蛙妖喊停。
普陈扫了一圈周围,大步掠过妖兵,弯腰盯着青蛙脸上的纹路低声,“廖大人在苦海遇难,如果我真心要逃,就不会特意返回妖市来——我是真的来搬救兵的。”
他吐出一口气。
去了苦海?
蛙妖的动作顿了顿。
苦海一出,普陈口中的话真了没有七八分也有三四分。千里迢迢奔赴苦海能是为了什么,蛙妖一哂,烟圈在结界上划出一个人高的圆口,不耐烦道,“滚。”
普陈颔首,众目睽睽之下,他大步跨过妖市结界,堂而皇之没入了繁华的妖流之中。
此时此刻。
远在蜀阁的礼仪楼内,白午雄的房门被最后一次敲响。
敲门声来势汹汹,白午雄强打精神,脸上堆起笑容,开门,外头站着满脸为难的堂倌——堂倌身后是一个高大壮硕的女人,比他高了将近两个头,挽着华丽的发髻,涂脂抹粉,衣着鲜丽,对着白午雄扬起笑脸。
“这位是楼长,负责诸位的饮食起居,她……”
“见过白镇长。”楼长打断啰啰嗦嗦的堂倌,笑眯眯看着白午雄,“白镇长在楼里待的这几天,吃住可还习惯?”
白午雄从开门的那一刻就在头脑风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打着哈哈道:“习惯,习惯……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楼长继续笑眯眯,漆黑的眼睛深处滑过一丝隐秘的白光,“白镇长,是这样,同行的几位小城主和镇长都已经找到合适的买卖,昨天就离开了,您是留下来的最后一批。”
“……”
“我听说您先前和本土的一位农夫和酒楼都谈好了生意,却在临签署协议前忽然反悔了,到现在也没离开——”楼长顿了顿,语气有些暧昧,“恕我直言,白镇长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直接和我说。”
他“呃”了几声,深吸一口气,两只手搭在身前,袖子底下的手掌紧紧攥在一起,正要开口,再次被楼长打断。
“白镇长有心留在此地,足见是真心想要与我们交易。”楼长说道。
白午雄:“……”
不,没有这个意思,纯粹是受人之托走不脱。
楼长继续:“今天拜访,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来通知镇长,明天楼里会举办一个竞宝会,您和剩下的几位城镇主啊做好准备安心待着就是,保证都是举世罕见的稀货!”楼长佯嗔,“这可是走的那几位都体验不到的啊,白镇长有先见之明!”
楼长的语气甚至有几分喜洋洋,白午雄却欲哭无泪。
有眼光————个屁啊!
“对了,镇长这几日闭门不出,楼里的小厮想洒扫都没机会。”没等白午雄说句话,楼长已经拨开堂倌,那么宽硕的体躯,白午雄竟不知她是如何从自己的胳膊旁边钻了过去,径直走入室内!
糟糕。
白午雄的瞳孔缩了缩。
这几天他有空就在观察,表面上看楼内的氛围还和从前一样,实际上,白午雄知道,那些人一直在找乐衍。该翻找的地方都翻找过了,只剩下他们这些外来客的居住区域。
楼长通知竞宝是表象,她的潜在目的,恐怕是为了搜查。
思及此,白午雄连装都懒得装了,急匆匆跟在楼长屁股后面追进去,嘴里火烧一样:“我这屋子平时……”
内室没人。
茶桌上的茶具一应俱全,四只茶杯三只倒扣,只有一只里面装着茶水,还在冒热气。
白午雄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下去,硬生生绕了一圈舌头道:“……平时爱干净,不脏,不爱让旁的人乱动。”
楼长高大的身影一顿,缓缓扭头,咧开白雪一样的牙齿。
“这样啊。”
她蹲下来,厚重绮丽的衣裳层层叠叠像五色池水一样铺开在地板,白午雄心脏都快从耳朵里跳出来了,就见楼长伸出两根指头往地板上抹了一下,喃喃道:“确实干净。”
“……”
她站起来大步往一方彩纹箱柜走,白午雄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紧巴巴地跟了上去,望眼欲穿地看着楼长打开柜门的手,视线发晕。
不要不要不要——
嘎吱,柜门打开了,楼长笑了一下,伸手拈起叠放在里面的衣物一角,语气有几分意味深长,“镇长出远门,就带一件换洗的?”
“……”白午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局促:“我这个人五大三粗,不讲究的。”
楼长不置可否,象征性的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甚至抬头往房梁上看,表情若无其事,但什么用意不言而喻。直到每个角落都搜遍、找无可找了,她才含笑转身,在白午雄感情丰富的注视下踏出门槛。
脚步声远去以后,白午雄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退,急急走上去探头往外看,没什么异常了,松了口气缩回脑袋,阖上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