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徽抬头看她,常允君没有落泪,只是眼睛微红,眉头紧紧地皱成一团。
常徽心中一叹,忍不住道:“阿姊,是弟弟志大才疏,心性怯懦,才叫你如此伤心。”
顿了下,又让屋内伺候的宫人退出屋子,常允君不知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屋内登时只剩下姐弟二人。
常徽双唇颤抖,定定地看着常允君,他想要开口说出上辈子亡国的事情,却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分明是靠近火炉的,他却觉得周遭冷得如同掉在冰冷的湖水里一样,有什么东西似攀附着的藤蔓一样纠缠着他的腿,一寸一寸地要将他拉到地下去,去地狱和不知名状的东西作配。
常徽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意,额头和脸颊冷汗如瀑,琥珀色的眸沉沉如深不可见底的黑渊,眼中霎时血丝遍布。
常允君心下骇然,三魂七魄已是惊飞了两魂六魄,心中突然慌乱得厉害,忙伸手紧紧地拽住了常徽的小臂,又伸过胳膊绕过他的肩,小心翼翼地拍他的背部。
常徽剧烈地喘气,终于缓缓地平复下来,他虚弱地抬头看常允君,唤了一句:“阿姊。”
见他恢复过来,常允君恍觉自己方才竟是泪如雨下,此时也感觉身体发虚,浑身没半点力气的了,她借着常徽胳膊的力道,缓缓地滑落,紧挨着坐在他旁边。方才那瞬间,其实常允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选择了,她胸腔的野心从未消散,只是对常徽的期盼和要求,已经随着他这样濒临地府的发病而消散了。
望弟成才固然重要,但是,显然,常徽才是最重要的。
常徽声音虚弱,语气却是十分的笃定和平稳:“阿姊,魏朝已历两百三十余年,历经十三位帝王,气数早该尽了。这永安城看似繁花似锦,其实不过是一派烈火烹油之像,民间百姓苦不堪言,四地属国虎视眈眈,八方世家盘踞称霸,朝中又是宗室霸权,权相党争,他——”
常徽停顿了下,缓缓扭头看向西侧,眉宇间浮上一抹无奈之色,“他又是那般性子,介时朝野动荡,属国背逆,叛军四起,这温柔富贵乡的永安,焉能护你到几时?”
常允君侧身看着常徽,面色一片怔楞之色,久久无言。
正在二人僵持的片刻间,外头宫婢叩响了门廊,高声禀告道:“娘娘,适才李公公遣人来说,陛下刚刚亲自加封了猴朗中将为上神威武大将军,已经着人紧急锻甲裁衣,明日就要让大将军‘出征’了!”
常允君沉重地呼吸了一下,繁杂的思绪一下子就冷静下来,讯速地进入了后宫争宠的状态,叫宫婢进来回话,神态自若地说:“你且去库房,拿了陛下去年中秋赏赐的那柄金兰玉如意送去陛下那,就说按本宫的意思,熔炼了之后配给上神威武大将军作军棍。绣房中还有一个绣了金丝雪猿的香囊,放了果皮熏香后一并送去陛下那儿。”
这么一打岔,常徽和常允君已经完全从方才那紧绷、忐忑而又惊骇狂乱的情绪中出来了。常徽甚至还能饶有兴致地问:“阿姊,方才宫女说的什么威武大将军,是何用意?”
常允君叹了一口气,看常徽的眼色颇有种同病相怜的无奈之感:“是十天前滇缅之地献上来的猿猴,聪明肖人又健壮有力,将之前的猴王按在地上揍,所以这段时间‘官运亨通’、‘接连高升’。”
常徽听了,不由得也面露无奈之色。
景明帝杨简这个人吧,上辈子能玩成亡国之君,虽然常徽和常允君助力很多,但是他确确实实才是罪魁祸首。
这人不能说是个暴君,毕竟他待下人和朝臣算得上是十分仁善,并不乐衷于什么炮烙车裂斩杀的罪状,可也万万不能说是个明君,他荒废朝政,穷奢极欲,任人唯亲,在国家大事上可以说是十分的自专。
另外,景明帝还有一桩一听就是亡国之君才玩的喜好,那就是养宠物。
他不仅仅要养很多珍稀猛禽,丹顶鹤和孔雀之流算得上是高雅之流,狼王老虎狮子的笼中争霸已经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他还下令各地州府捕捞当地特色动物献上来,会口吐人言的葵花鹦鹉一养就是百笼,叽叽喳喳叫起来比大朝晨会还要吵得慌,甚至他都不拘泥于稀罕的动物,连白化了的猫狗猪牛狗都不放过,白色的王八都恨不得养一水缸放在眼前天天盯着。
养宠物就罢了,历代帝王也不是没有那么一两个爱好特殊的,他这个爱好也就稍微劳民伤财了一些。可是常徽却知道,这还只是个开端,到了后头景明帝已经有些放飞自我了,爱宠死了用金棺材埋葬,还陪葬一堆金银细软,甚至后来还给猿猴授官印。
不是今天这样的玩乐一般的小打小闹,而是下了圣旨昭告天下,授予官印官服,领着“大将军”、“大学士”、“虎王爷”上朝堂与百官同坐的奇葩程度。
想当年,常徽都曾经抱过一头被坊间戏称为“鸟公主”的大葵花鹦鹉上朝听政整整半月,其间有任何官员禀报要事,景明帝都会“采纳”这位堂堂正正帝王册封的“凤凰公主”的意见,公主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朝廷百官居然要听从一禽兽的鸟言鸟语行事,此事在上辈子甚至都传到了周边小国,引来许多笑柄,有常徽的政敌还给常徽起了个“鸟驸马”的绰号,以鄙视未曾娶妻纳妾的常徽甘愿奉承这雌鸟以媚君上的作风。
后来,是御史大夫朝会时当庭一头撞死,才算结束了这荒唐的半月。
常徽那时候是个什么心情,他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他知道,那时候的他,是不惧于世人的口诛笔伐和鄙夷眼色的。只要能得景明帝赏识,简在帝心,抱着鹦鹉上朝,也不过区区一件小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