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徽看着地上跪着的几人,语气平平地反问了一句:“是吗?”语气轻飘飘的,没用多大力,若非此时已是万籁俱寂,只怕这几人都听不清常徽说的什么。
沈通心下登时一跳,看着面色平淡的常徽,心中竟然生起一种面对景明帝的感觉,不,这股压抑的叫人不敢多说一句话的气势,比景明帝更甚。
常徽却是转了身,没有理会这几人。
他背对着华荣几人而立,身后的大氅微微拖地,拂过华荣恭恭敬敬地按在地上的手上。生了冻疮的手被一阵密密麻麻的酥痒掠过,像是一阵风似的,即刻没了踪迹。
常徽背对着几人,整个人虽然一句话都未说,但浑身气势如潮,巍巍如山,竟叫几人从这年未弱冠的小郎君身上看出了泰山压顶之势,一时间叫众人心下愈发心惊,也越快肯定了对方是个权贵子弟的猜测。若非生来万万人之上,是不会养出这通身的气派来的。
常徽看着远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叹一声道:“既是难兄难弟,又何必如此内斗。”想起上辈子最后华荣奋不顾身站在自己面前的举动,常徽到底还是不愿他在宫内备受欺凌。
只是跟着自己,未必便是一桩好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跟着权臣奸相固然可以“狐假虎威”,但华荣被那些人指着鼻子骂阉狗的时候,常徽也是真的觉得他不跟着自己这个祸乱朝纲的主子,或许能活得更开心自由些。
常徽想起上辈子宫中有位着实明哲保身的内侍,即便在常家姐弟权倾朝野的情况下也能凭借自身在宫中站稳脚跟,或许,叫华荣去投奔此人,会是个不错的抉择。只是这里到底人多眼杂,他想要提点华荣,也该收敛隐晦一点。
常徽顿了顿,道:“听闻锦瑟宫有一株千年银杏,在那里埋一坛酒,倒也算一桩雅事。”乍一听,前言不搭后语,仿佛只是常徽自己低估呢喃了一句,听者虽疑惑,但到底没表露出来。
唯有沈通仗着自己是蒹葭宫的大太监,勉强满脸赔笑着,附和常徽说:“是极是极,郎君说的极是,奴婢这就把这个法子请示昭仪娘娘。”
“区区小事,何必麻烦阿姊,我不过就是随口一说罢了。”常徽摆了摆手,离开了这儿。
蒹葭宫为东六宫距离景明帝殿所最近的一处宫殿,并不如何奢华富贵,但是胜在红墙碧瓦,雕梁画栋,十分精致,宫内还有特意开辟出来避暑的池塘水榭,俨然算是一个小小的御花园。原本这里是没有这种景致的,但是常允君不爱去后宫的御花园走动,太医说她有段时间心情抑郁,该多看看景色,景明帝便下旨推了侧殿,专门辟出一方小小的四角庭院来。
整个蒹葭宫,只住了常允君这么一位后宫妃子。
常徽跨过高高的宫殿门槛,进殿内来,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果香味。殿内放了火炉,炉中放了无烟的银屑炭,香炉中没有放香料,而是放了冬日难得的新鲜水果的皮炙烤,屋内有一股清幽浅淡的果香味,没有往常的香料的沉闷味。
他刚伸了胳膊,褪去身上的大氅,就听得一阵脚步声,抬头望去,就看见一个神仙妃子般的人物迎面走来了,身后还跟着毕恭毕敬的四个宫婢。
来人飞天髻高耸,鬓边凤凰衔珠步摇微微晃动,眉如远山,中心一点红,眼如三月新桃,白肤红唇,身量高挑纤细,腰肢袅娜,体态风流,又着石榴红的锦绣彩缎,披云锦披帛,十足的华丽,百般的气派。便是俗气的穿金戴银,着艳色锦缎,放常允君身上,也像是给一株天山雪莲披上了霞光,挡不住她给人扑面带来的霜雪天降感。
她气质很冷,艳丽打扮的时候添了几分艳色,整个人愈发的冷艳来,但骨子里的清冷冰霜感,散不掉半分。
外人见了,都要疑惑这究竟是宠冠六宫的帝王宠妃,还是月宫谪仙人。
常允君打扮得这样锦绣辉煌,身上万金难买,世间罕有,帝王盛宠彰显无疑。
只是,常徽知道,她其实是不大喜欢这种装扮的。从前乡野之间,便是一匹雪青月白的普通布匹,足以叫她欢喜三天,裁了做成裙裳,少女的羞涩和喜爱毫不遮掩。
现在这般,更多的像是一种外在表现,为了证明,她如今过得有多富贵。
常徽和常允君生有五六分相似,二人板着脸目光沉沉的时候,就更像了。
两人是同样的身量高而纤细,长眉桃花眼,只常允君的瞳孔颜色比常徽的要深些。这双眼,几年前也是盛满了少女的真挚的,如今,满眼的野望和雄心却是掩饰不住的。
也许这世间,唯有帝王的权势足以叫常允君柔情似水,只是这柔情底下也布满了野望,而唯有面对常徽的时候,她眸中的暖意才是真的,盈盈如秋水,一眼便叫人溺毙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