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了几句酗酒有损身体康健的话,重锐意也就没有过于纠结此事,转而拿了随身携带的书卷,要与常徽讲解他落下的这几日课程。
此前他们也是这样做的,无论谁有事掉了一两节课,另一个总要替他补回来。
只是这次刚开了个头,常徽就开口拦了他,说:“我这段时日长得高些了,前些日子裁剪的衣裳就穿不上了,重兄不妨拿回家去,叫婶娘给你改改。”
重锐意一下子就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面上有些涨红。他囊中羞涩,便是冬日御寒的衣物也难有几件好的,往日常徽也曾借口补习之事赠过笔墨纸砚和书籍,他心中知晓这是好友为了不叫他难堪才说得这样的话行这样的事,心中未曾感到分毫羞辱,只有沉甸甸的感动。
但是这次不一样。
这次常徽说得有些过于直白了些,而且是赠的衣物,而非文房四宝。再者,常徽的目光,清凌凌似霜雪,冷得叫人心下一凉。他眼中没有丝毫鄙夷之色,但如泥塑的空洞和清冷却也叫人心中不大适应起来。
重锐意心下一时茫然无措,不知常徽为何要如此行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听得屋外常府的下人敲门来禀,说是宫中有诏。重锐意便歇了再谈话的心思,转而收起书卷,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常徽在身后说:“重兄既然有需,只管收下便是了,今日徽有要事,便不与兄长多言了。”
和重锐意关系淡化,不是常徽深思熟虑过后的事情。
严格来说,他甚至都没有多花心思在这上面,只是这样想着,见了他的面,下意思地就这样做了。
重锐意年少有才名,虽然家贫,但颇有骨气,对嗟来之物不屑一顾,往日常徽为顾虑友人的面子和尊严只是找借口赠些笔墨纸砚,未曾送过金银衣物配饰之类的俗物。一是怕重锐意不收,二是觉得送这样的东西,自己也觉得有损对方的尊严,叫程显那帮人知道了,少不了又拿来做些无谓的口舌之利。
常徽今日却是未经大脑便说了这样的话。
到底还是不想与他多有交集。
以此事为契机,与这位光风霁月的友人就此淡了关系,只消这样想想,常徽心下就会觉得松快许多,压在肩膀上的坠感都消散了许多。
常徽是朝野皆知的奸相佞臣,与贵妃常允君相互勾结,把持朝政,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谗害忠良,他是高高在上简在帝心的权相,是颠覆王朝罄竹难书的奸臣。
不需要友人。
宫门深深。
红墙碧瓦上铺了一层晶莹的白,擎天的塔楼高耸,巍巍如山,白玉阑干,雕梁画栋,檐牙高啄,错落有致。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宫人忙着洒扫除雪,地上结了冰,湿滑难行。
常徽身披玄黑大氅,坐在轿子中一晃一晃。路边虽有洒扫宫人,外头也有抬轿的太监、领路的宫女,但往来之人却噤若寒蝉,一句话也听不到。
常徽作为一名外男,还是一介白身,本不能入宫,但是谁让他的长姊常允君是景明帝如今放在心尖尖上的宠妃。常昭仪父母已故,世上只剩常徽这么一个至亲之人,常徽又年岁尚“小”,待得常允君多向景明帝哭诉几回对幼弟的不放心和挂念,帝王心一软,哪里还顾得上这可有可无的宫规戒律了。
前世,常徽就是在阿姊一次又一次地对帝王的哭诉求情中,慢慢地从一介白衣变成后来的权臣的。
当然,有时候纯粹的枕头风也起不到这样的大作用,常徽后来能权倾朝野,他自己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虽说现在常徽经了那许多事,心态已然不同于以往,对于权势和富贵更多的是一种得过且过的想法,但是,他还是想进宫,见一见阿姊。
阿姊常允君,是两辈子以来,常徽唯一放心不下的人。
——也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了。
常徽时年十七,常允君年长他六岁,如今不过二十三岁,进宫三年,颇得圣宠。常徽还会知道,要不了多久,这圣宠就会变成专宠,阿姊会做贵妃。景明帝没有立后,贵妃就是实际上的后宫第一人。
帝妃同寝同卧,同吃同住,一如民间夫妻,景明帝后期甚至还放权给常允君,允她入阁听政。
常徽姐弟二人深知以色侍人不长久的道理,所以常允君一朝得宠便千方百计地为常徽的前程谋划,前世先是想办法送他进了国子监——对于如今的世家官宦子弟来说,国子监就是做官的起点——后来正统从国子监科考入仕的路子走不通,就只有走陛下亲授的佞臣路子。
及至后来,常允君是景明帝枕边人,后宫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宠妃,常徽是大权在握的权臣,姐弟二人才算是真正站到了朝野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