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显几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常徽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满手满脸的血,跌落在地,艰难地被身后两个跟班扶了起来。鉴于他的“将军体型”,这个过程显然有几分吃力。三人站起,血仍旧流个不停,程显大声呵斥着两人,连声哀嚎叫道:“别愣着了啊!快、快去叫大夫!哎哟!我的脸!”
程显还是想做官的,可别毁容了。
柳郎君头发披散,身上很是狼狈,面上犹有几分对常徽的愤恨,恨恨道:“程大,这口气可不能就这样咽了!方才定是常二那厮使得鬼!”
一旁的郑郎君胆子有些小,怯弱地道:“我、我看还是算了吧?常二郎君这人,有些——”他停了嘴,四处观望了一下,而后悄悄用气声说了“邪门”二字。
程显一时住了嘴,手上和脸上的黏腻感还在,疼痛感已经消了很多,被风一吹,脸上凉飕飕的,透出一股透心凉。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些狠话,无端地想起方才常徽冷冷的样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打完寒颤,气不顺,随口就要训斥身后的两个跟班,突然听得身后一阵“呱呱”的乌鸦叫,声音嘶哑,凄清孤楚。
程显三人抬头去看,正看见一只全身漆黑的乌鸦落在结了冰棱的枝头,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鸟嘴一张一合的,呱呱声不绝于耳。
三人齐齐打了个冷战,程显轻声呢喃了一句:“邪门。”
常徽走了一段距离,脚上的疼痛感加剧,身上却暖和了不少。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朝着书阁走去。他记得以前自己常和好友重锐意在国子监的书阁看书,一看就忘了时辰,若是重锐意要去寻自己,多半会去书阁。
提起重锐意,常徽抿了抿唇。
他是个好人,常徽不是。
两人纵然有过一段在国子监相依为命的同窗年华,上辈子,到底最后还是分道扬镳。
不,或者说,沦为宿敌更为恰当些。
这位好友,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也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重锐意是国子监除了常徽外的另一个特例,不同的是,常徽算是负面的特例,他是正面的。相同的是二人起初也是秉性相投,互相学习,还约好了一起同朝为官,为百姓谋福祉,可惜后来常徽因为种种抉择,走上了靠枕头风媚上的权臣路,他是规规矩矩的科考入仕,外放为官。
有一段时日,二人在凤台也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只是那时常徽是年少大权在握的奸佞之辈,他是前途大好的暂时位卑探花郎,二者道不同,不相与谋,见面也是半句不聊。
直至后来,他自请外放为官,直至最后叛军破城时殉城,都未曾回过京都。
年少时约好的一起红榜高中、打马游街,及后来的护一方百姓、守一土安宁,终归只有他一个人做到了。
常徽捏着木拐的手微微颤抖,在冷风中冻得通红。他不消去想那许多,只记得当下,得先把这个操心自己去向的好友找到再说。免得他和上辈子一样,忧心常徽三天三夜未曾眠,事后也是大病一场。
不管他们后来如何,就此事而言,常徽欠他一声谢。
刚走到书阁他们常去的小角门,常徽就看见前头灰蒙蒙的天地间,一盏微弱的光亮由远及近。
初雪降的凌晨,天色灰蒙蒙的,周遭像是笼罩了一层薄雾,像是天地间混沌初开,启明星熠熠生辉。星光飘着,荡着,呼啦作响,噼啪燃着。一个提着白色灯笼的身影移了过来,他身形很高,直缀的白色圆筒的角随着人的走动微微拂起,像是初雪霜降,一双沉沉的眸子刺过灰蒙蒙的一片,朝常徽看了过来。
瞬间,眸中闪过狂喜。
重锐意大步地向前跨着,走了过来,没有提着灯笼的手一把放在了常徽肩膀上,他大声道:“常二,你回来了!”他的目光借着白茫茫的雪和微弱的灯笼的光,仔仔细细地查看着常徽。
外头风雪这样大,常徽身上却还是白天那件单薄的内袍,他冻得双眼通红、脸色煞白,饶是如此,身形也是稳稳当当的,站如松柏,没有半分佝偻或是瑟瑟发抖的迹象。这个人,像是感觉不到冷意似的。
重锐意的眸子落在常徽不自然地高高肿起的脚踝处,又略过他袍角明显的灰尘印迹,心下了然。
他没有开口关心常徽或是讨伐程显那群人,只是收敛了方才的情绪,站在常徽身侧,搀扶住了他,道:“先在这简单处理一下伤吧,我上次把跌打损伤的药放书阁的偏房里了。”
重锐意知道,安慰的话语过于苍白,讨伐的话语过于迟钝,以常徽的性情,此时最重要的当还是处理伤口。他这样的行事,恰好应了常徽的胃口,他此时实在是不想再把方才程显三人傻乎乎又色厉内荏的模样描述一遍,那样只会浪费口舌和精力,有这样的时间,倒不如拿去做自己的事情。
对于毫不相干的人,尤其是手下败将之徒,常徽不愿再给半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