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坐下之后便觑眼偷偷打量马尔福。他这一天都有点心神不宁,老是惦记着早上那场草草结束的交谈,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回想起早上马尔福看到他父亲的笔记本时的模样,那混杂着冷酷和怅然的神态只出现了片刻,便很快恢复了正常。
不过德拉科确实因见到父亲的旧物而心情复杂,否则也不会早早下班,跑到露台来一个人喝酒。
哦,现在是两个人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德拉科忍不住又喝了一口酒。这酒中的菖蒲散发着特殊的香气,配上蜂蜜,显得甜滋滋的很好入口,没什么额外的魔法效果,却莫名在一瞬间就叫他有些醺醺然。
“这里是我以前最喜欢待的地方。”德拉科开口道。
哈利点头,“看出来了。”他已经瞥见另一侧的桌子上扔着打开的巫师棋、霹雳爆炸牌,显然都是马尔福少年时代留下的东西,某个角落更是堆放着许多更孩子气一些的小玩意——哈利发誓他确实在墙角看到了一把幼儿版的玩具扫帚。
德拉科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显然也发现了哈利在看什么,不由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妈妈喜欢留着我所有的旧东西。”
这下哈利可算知道马尔福的囤积收藏癖好继承自谁了。
谈起纳西莎,德拉科的语气不自觉地轻柔了一些,“不过自从我妈妈去了圣芒戈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会好好收拾家里了。家养小精灵只会把东西擦干净,而不会管它们是不是跑得到处都是。”德拉科抱怨似的说。
哈利讨厌傲慢无礼的卢修斯·马尔福,却对马尔福夫人印象不深,但出于某种同是被母亲庇护着的孩子的心情,他很自然地脱口问道:“马尔福夫人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德拉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我不会放弃等待那个奇迹的。”
“抱歉。”哈利有点呐呐。
回应他的是从对面伸过来一只端着酒杯的手。
哈利忙也端起了自己的杯子。
*
对于德拉科来说,即便不算他在战争中所失去的,单说他因战后清算食死徒留下的酷烈名声,就让他曾经那些或多或少都和伏地魔阵营有牵扯的纯血统亲朋故友们避之不及了,唯一联系较多的阿斯托利亚则只能算个笔友。因此如今的他除了因利而聚的盟友之外,确实已许久未得到有人这样纯粹的陪伴,没有过这样舒适放松的时刻。
而对于来到未来后便陷入孤立无援,一直紧绷着一根弦的哈利来说又何尝不是。
凝结着沁凉水珠的酒杯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也好像有两个孤独的灵魂,在这个时候也轻轻撞了一下。
月亮刚巧穿过一片疏淡流云,一切都显得越发朦胧起来。
月光下的两个人有一会儿没说话。
德拉科偏头看了看身旁的波特,男孩似乎正得了趣味,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蜂蜜酒,那甜蜜的味道搭配冰镇过的玻璃酒杯带来顺滑的风味,确实容易让人降低警惕。不知不觉间,哈利稚嫩的面庞上已满布红晕。
他好像有点醉了。
德拉科漫无边际地想着。他没见过波特喝醉的模样,不确定他是否还算清醒。
甚至他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理智是否也尚在,否则总好像解释不了现在他和一个波特坐在一起喝酒的场景。
于是他问了出来:“波特,你是真实的吗?”
哈利眨了眨已经开始沉重的眼皮,“为什么这么说?”
“其实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这么想。你是真实存在的吗,真的会有这样凑巧,让我遇到失踪多年的穿越时间而来的哈利·波特?”德拉科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这样质疑自己不是他平常的风格,但这个晚上的他确实比往常坦诚许多。
“从见到你开始,我担心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是我想象出伏地魔曾有过那样荒谬的计划,好证实我父亲被伏地魔杀死是确有原因,且和我无关,也是我想象出来这样一个坚定不移想要回到过去的你,好证明改变历史不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你……?”哈利的大脑运转更加缓慢了一点,他为德拉科的话感到困惑。
“波特,我曾经出现过幻觉。”德拉科想起自己的那些往事,眼神有点阴郁,“就在我回到英国不久之后。”
“一开始情况还能控制,我只是偶尔会在这里,在马尔福庄园看到我父母的身影。他们出现在走廊,餐厅,花园,出现在每一个他们过去曾站立过的地方。最初的时候我能很轻易地分辨出他们是假的,是我的幻觉,可慢慢地我越来越希望他们是真的,我呆在家里的时间变长,我盼望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他们,甚至希望能听到他们和我说话。再后来,我开始看到其他更多的人,比如斯内普教授,我总是看到他被伏地魔杀死之后倒在门厅的角落——就是你踩中泥潭的那个位置,但其实我并没有真的见到他去世时的场景,只是听说他因双面间谍的身份暴露而死于伏地魔之手。”
“我逐渐不能再区分哪些是幻觉,哪些是真实。我在门厅放那个泥潭,也是为了在我靠近那儿的时候,能够把我自己从幻想中叫醒。还有别的一些类似的玩意,不过显然都没什么用。”
哈利有些恍然,来到马尔福庄园之后对方某些奇怪的表现似乎都因此有了解释。
“这应该是一种病吧。”德拉科想了想,“战争创伤应激症?我可能跟你提过?反正阿斯托利亚介绍给我的麻瓜医生是这样说的。”
哈利记得在他们重见的第一天,德拉科确实提过自己从马尔福庄园搬出来的原因,只是那时的他对此并没怎么在意,甚至还觉得或许不过是某种托辞。
“你一定很想念你的父母吧?”
“想念?”德拉科挑了挑眉,他喝光了杯底最后一点残酒,继续说道:“不,确切地说,我很后悔。我在离开马尔福庄园之后不久便后悔了,我后悔自己那样草率而又自私地一走了之。我从来没有真的了解过我的父亲在当时是怎么样的境况,也不曾认真想过妈妈告诉我密道的打开方式是冒着多大的风险。或者最起码我应该和妈妈一起走,而不应该相信她说有父亲和贝拉姨妈在,她留在这里会更好。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是谁帮助了我逃走,她留下怎么会更好?我真的,太蠢了。”说到这里,德拉科似乎有些走神,他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看到了那个天真愚蠢的自己而忍不住露出一点讽刺来。
而这一刻,德拉科的面容也终于和哈利记忆中那个讨厌的臭白鼬交融在了一起。他好像又变成了当年趁夜出逃的那个惊慌又浅薄的孩子。
虽然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成年,但一直生活在父母庇护之下的小少爷其实还远未长大,他懦弱到自欺欺人地相信了妈妈说会没事的安慰,也完全不顾自己这个伏地魔曾用来挟制他父亲的棋子的逃走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还傻乎乎地以为父母会永远替自己遮风挡雨……
*
看着这样的他,哈利的心里不知为何像是被人挤进去了一盎司的柠檬汁。
德拉科·马尔福,这个曾饱受宠爱的小混蛋。他有一个会为了让二年级的儿子进入学院魁地奇球队而捐赠七把光轮2001的父亲,更有一个会不计一切代价给予他保护和支持的母亲,他的童年、少年时代都从家人那里得到了浓浓的爱。
这些爱便在他痛失一切之后反过来将他困住了。
哈利意识到,三十岁的马尔福从政,参选,过得功成名就,看似一直在往前走,却其实从未真正走出那场战争给他带来的阴霾。
其实若论失去,哈利遭受得显然比德拉科多许多,对于伏地魔的血腥残酷,他也比这个在战争初期就潜逃的逃兵更有切身体会,更不要说他是如何在碗橱里度过他的童年的了。但我们的救世主有时候确实有着圣父般的心肠,男孩粗枝大叶的外表下是一颗柔软的心。
哈利忽然做了一个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冒失举动,他坐起身,伸长胳膊探过去,握住了马尔福还端着酒杯的那只手。
那只手很凉。哈利却因为酒精的影响而浑身热乎乎的。
“我不是幻觉。”哈利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