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待借公主的势威逼这置啬夫现下便将人赶出去,却是一直沉默不语的蔡氏忽扯了扯她的衣袖,向她使了个眼色。她不知这人是何意,却听她向那置啬夫问了句:“姊姊不会中原话,那妹妹会中原话么?”
置啬夫摇头:“不会。”
“当真不会?”
“她们没去过中原,没见过几个中原人,更不曾学过中原话,自是不会的。”
蔡氏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笑道:“公主也是担心有别有用心之人欲对她不利,这才想要将那窃墙之人找出来。那人既是保家卫国的将士遗孤,潜入公主院中想也不是要害公主,应是孩童心性贪玩才忘了规矩,还望有秩能好好规训教导。我们会将这事原委如实禀明公主,也会为那孩子在公主面前申说一二,公主宽仁,想也不会再追究。但这事不能再有下回了!”
“多谢!多谢!”置啬夫感激不已,诚惶诚恐地道,“我定会对那孩子多加训诫教导,若再有下回,我会先打断她的腿!”
蔡氏颔首,拉着吴氏离开了。
回四廊院的途中,吴氏憋了一肚子的不满终是当着蔡氏的面发了出来:“你方才在哪儿当什么菩萨?既已知晓那贼是厨院的人,趁这机会将她赶出去,你我谋划的事才不会透露到公主跟前!你倒好!竟擅作主张宽宥了那贼,让她继续留在这驿站内!你知不知道,她在这儿一日,我们的计划便有东窗事发的一日!”
蔡氏只觉这人莽撞愚蠢,虽心底颇有些瞧不上这人,但如今既已上了一艘船,她也只能按下心底的那点不耐,和声和气地向她解释:“我看阿嫂颇有些拎不清。我们前来指认那窃墙的贼人前,公主便告诫过我们莫要节外生枝。她说‘莫要节外生枝’,便是不想过度追究此事的意思,只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安安心心在这里生下孩子。
“你若是借公主之势将那贼人赶出了这里,那便是违了公主的意,纵使我们的事没有败露,你也失了公主欢心,她怕是不愿再将孩子交给你喂养,你也就甭想带走她的孩子,回雒阳向天家邀功了。你也跟了公主三个月了,该知晓公主的性情,她不喜旁人借她的名头狐假虎威。”
见吴氏仍是一副不开窍的模样,她也懒得再同这目光短视的愚笨之人分析利弊,只道:“你也甭管那贼人了!她听不懂也不会说中原话,纵使窃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也不足为惧,你只管将心放在肚子里,莫要再似今日这般张扬行事,惹公主猜疑不喜。”
吴氏听不惯她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冷哼一声:“我晓得如何行事!”
***
翌日,置啬夫瞅着时辰揪着银珠来这四廊院求见章怀春时,发现这院中的防守愈发严密,要见到绥宁公主,须得一层层通报进去。
见到这般阵势,置啬夫心中惴惴。
在等待绥宁公主音信的时间里,他见身旁的银珠双目四处乱放,脸上毫无悔改之色,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抬手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脑门,压着声音训诫了一声:“规矩些!”又苦口婆心地叮嘱着这皮猴子,“等会子见了公主,你好好向公主赔罪认错,不许无礼!”
银珠点头如捣蒜:“老大人将心放在肚子里吧!昨夜里,索大姑与阿姊便将我训了一顿,我已知道错了,绝不敢在公主面前无礼!”
置啬夫仍旧有些不放心,还欲耳提面命地交代她几句话,便见绥宁公主身边的明侍御往这边来了。
他忙向银珠使了个眼色,当先朝明铃行了过去,笑容可掬地向其见了一礼。
明铃受了他的礼,继而看向了银珠:“你随我来。”话落便开始在前头带路。
银珠却恍若未闻,只管呆呆怔怔地看着明铃。
置啬夫见她这时候竟又犯了浑,压着怒火唤了声:“银珠!”
银珠忙将目光从明铃身上收了回来,向身旁人露出了一抹安心的笑容,便抬脚追上了明铃,垂着头老老实实跟在了她身后。
她没想到,公主身边的明侍御竟也是个美如神女天仙的女子。也不知是否是因这明侍御与明大将军关系匪浅的缘故,她在惊叹于她的美貌之余,更生出了一丝亲近之心。
她早便听闻过这明侍御乃武学奇才,一身武艺不输久经战场的明家男儿。她若是能有幸拜明侍御为师,学得一身本领,将来她也能上阵杀敌,为父兄报仇。
她只求自己揣着的那秘密能在公主面前得脸,公主能允她随使团离开这驿站,能允明侍御做她的武夫子。
怀着这份忐忑又期待的心情,她终是见到了旁人口中“神女天仙”一般的绥宁公主。
不同于明侍御冷艳明媚的美,眼前的绥宁公主,许是因怀有身孕的缘故,似有些疲乏,面色憔悴苍白,不似明侍御那样光彩照人。
然而,公主依旧是美的。
风沙止歇的早间,天光透窗而入,给窗下的公主镀了一圈淡淡的神光,衬得她的面容神圣而庄严,令人只能瞻仰,而不敢稍生亵慢不敬之心。
公主的美,是能让人从心底感到安宁的美。
面对这样的公主,银珠收起了平日里的散漫,规规矩矩又恭恭敬敬地向坐榻上的章怀春跪地认罪:“小民银珠莽撞至极、无礼至极,惊扰了公主,今日特来请罪,还请公主责罚。”
她说的是武陵话,虽是急切间学来的,吐字也含糊,但那腔调却拿捏得甚足。
章怀春听来觉得亲切,疑惑皱眉,用半生不熟的当地话问她:“你从何处学来的这些话?”
银珠如实交代:“是这里的厩佐乔明教我这样说的。他说,公主出身武陵,我若能说几句公主故乡的话,公主许就会心软原谅我了。”
听言,章怀春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许久都不曾言语。
良久,她方始轻声询问:“你为何要逾墙?”
银珠双耳忽变得热烫烫的,伏首在地,难为情道:“是……是小民耳闻公主乃神女下凡……小民从未见过神女,便……便想要见一见公主,但这儿守卫森严,小民没有门路见到公主,才不得不逾了墙……”说着她忽微微抬起了双目,小心觑着眼前的人,“公主,小民真的无任何不良居心,只是心慕公主美貌……”
章怀春面露讶色,看着眼前这双生动明亮的眼,竟让她想起了槐序。
槐序眼中也曾有如这小女娘一般生动明亮的光彩,但她已有许久未曾见到过了。
再看向这女娘时,她冷肃的脸上已浮起了一丝温柔清浅的笑。
“你年岁几何?”她笑问。
银珠微怔,猜不透这公主的心思。但见公主神色温柔、言语亲善,她便抬起了头,神采奕奕地答了声:“回公主的话,小民今年十岁了!”
“十岁……”章怀春喃喃低语,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同槐序一般大。”
她吩咐青楸在她的坐榻前置了张胡床,又招手让银珠上前入座。
银珠有些惶恐,不敢入座。
“小民有罪,是来求公主宽恕的,不敢入座。”
章怀春道:“我已宽恕了你,你不必拘谨。你坐下,我有些话要问你。”
银珠这才端端正正坐下了。
章怀春也并未绕弯子,直言道:“那个教你武陵话的人,托明侍御带了句给我,说你藏了份与我有关的秘密,是么?”
“是!”
“是何秘密?”
银珠却有些犹疑地问了句:“我说了,公主便会信我么?”
章怀春缓缓笑了:“那得看你如何说了。”
“那公主若是信了小民的话,能否看在那个秘密的份上,应下小民一个请求?”银珠满含期待地看着章怀春,因怕如此讨价还价会惹怒公主,又弱弱补充道,“并非过分的请求,只是……只是想要公主带我离开这里,允许我跟着公主去乌孙,能让我跟着明侍御习武。”
章怀春不由心生了几分警惕:“我听闻此处有与你相依为命的阿姊,你为何要舍弃她,随我前往乌孙?又为何要习武?”
银珠眼神倏地黯了下来,低垂着眼帘,低低道:“我的亲人皆死于匈奴人手中,乌孙离匈奴近,我想学了本事后,再找机会为亲人报仇。”
章怀春眉心紧拧:“若你是为了这样的目的要跟着我,你藏着的那份与我有关的秘密,不听也罢。”又吩咐明铃,“将人送走吧。”
不待明铃上前来,银珠忽从胡床上起身,扑通跪倒在章怀春榻前,恳求道:“求公主带我去乌孙!我也不要跟着明侍御习武了,只求公主能将我带去乌孙!到了乌孙,我便不会再赖在公主身边了!”
章怀春不为所动,揉着眉心,再次吩咐明铃:“将人带走。”
银珠知晓这次被带出了这里,她便再难见到公主的面,也再没有机会离开这儿。在被明铃从地上拽起来之际,她只能抱着最后一丝希冀,豁出去一般喊了声:“公主,你身边有人要害你的孩子!”
***
置啬夫在四廊院外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绥宁公主身边的明侍御。
他的心,倏地坠到了谷底。
他趋步向前,尚不及开口询问银珠如何了,面前的人便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有秩带来的那孩子,公主要将她锁禁几日,也好让她面壁思过好好反省。”
置啬夫不知绥宁公主究竟是怎样心肠的人,唯恐银珠在她手底下被磋磨虐待,却又不敢有丝毫异议,只得强颜欢笑地点头称是:“这是应当的。”言罢便向明铃拱手告辞。
明铃却唤了住了他:“有秩请留步!”继而道,“昨日刮了一夜的风,公主所在的那间屋舍,门窗不甚牢固,吱呀响了一夜,吵得公主不得好眠,还请有秩请个工匠来修一修。”
置啬夫心下疑惑不已。这四廊院的门窗床炕、墙柱梁板,明桥分明皆已修补过了,他也细细检查过了。公主所在的那间屋舍,他检查得更是细致,并无“门窗不甚牢固”的问题。
但是,公主既说不牢固,那便是不牢固,他不敢多说多问,只笑着应道:“公主入住前,这院子的修补工事皆是马厩的乔明一手操办的,我便还是让他来为公主修补那门窗吧。”
明铃不动声色点头,又善解人意地道:“想来马厩那头也忙,那便让他忙完了马厩那头的事,再来为公主修补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