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氏似不曾料到她还能对自己有这般好脸色,甚而会主动关心自己这副病殃殃的身子,愈发觉得窘迫羞愧,赧然一笑:“那药,我一直都在吃的。”
章怀春也便没再多说什么。
她正想着头一回来这白马寺,好歹去佛前拜拜,也顺道去寻一寻她家二女公子,却听关宜小心试探道:“大女公子在雒阳会给人看诊么?我身子有些不适,想择日上门找你看看,不知你是否有闲?”
闻言,章怀春不由细细打量着她的面色,却瞧不出她身子是否真有恙,只隐约察觉到她欲上门并非为此。然而,她并未多问,只颔首应道:“只要我尚在雒阳,便日日有闲。”
关宜遂笑道:“那我早一日让人给你送个信。”
章怀春依旧是笑着应了声好,随后便与这一行三人告了别。
***
在清凉台上的毗卢阁见到虔诚跪拜的章咏春时,章怀春并未贸然进入大殿之中,却是退到了大殿外的石桥上静候着。
此处台高地阔,人声俱寂,立在桥上,举目皆是一片雪白。有青烟自殿内袅袅升起,章怀春又闻见了那浓而烈的佛前香气,郑纯的面貌亦随之浮现在眼前。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青烟而去,却在皑皑白雪间见到了远处的那座大雄殿——郑纯正在那殿中剃度受戒,而她,却不敢去看他剃度受戒后的模样。
剃掉的头发可再生回来,可他的心,真的还能回来么?
她即便仍愿再信他一回,但此时此刻,看着这寺中楼阁,闻着这佛前香气,她不觉心中惴惴。
云层落下的稀疏日光里,她身边偶有僧侣行过,却有一蓄着针刺似的短发的中年僧人径直行到她面前停了下来,合掌向她行了一礼:“大女公子。”
章怀春微微蹙眉。
此人面目生疏,确然不是她认得的人。
她今日是头回踏入这白马寺,这寺中应不会有人认得她。然而,转瞬之间,她忽想到了一个人。
“师父……”她忽觉后背阵阵发凉,胸腔内的心更是止不住地剧烈跳动着,却仍是强作镇定又故作不知地问,“我与师父初次谋面,师父如何会认得我?”
这僧人却笑道:“我同令尊令堂皆是相识,你幼时是见过我的。”说着,他忽压低了声音,“皈依佛门前,我是你们口中的逆臣贼子。”
果真是刘和。
章怀春不由紧了紧藏于袖中的手,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个连太皇太后也忌惮的人,她不敢主动与他搭话,唯恐开口便露了破绽,让他察觉到郑纯是太皇太后放在这寺中监视他的眼线。
良久,她才听这人不紧不慢地道了句:“乌孙乱局初定,昆莫之位已无悬念,他们的使臣已在来雒阳的路上了。”
章怀春满腹疑虑:“师父同我说这个作甚?”
“他们的使臣是来求亲的,”刘和笑道,“求的人,是你。”
刹那间,章怀春便想到了明桥,也只能想到明桥。
她正想向刘和打问乌孙昆莫是否是明桥,身后却传来二女公子的一声轻唤:“阿姊。”
章咏春出了毗卢阁,便见阿姊与一中年僧人立在石桥上相对而谈。
早些年,入住楚王府的那段时日,她见过当年的楚王世子刘和。如今,虽过去了多年,这人也已换了一副面貌,但她仍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与阿姊交谈时,他尚是一副善气迎人的态度;及至见了她,他忽冷若冰霜,甚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忿怒。
她方始在阿姊身旁站稳脚跟,这人便似讥似讽地道:“你也会拜佛?是为萧家那小子求平安吧?他对他,倒是用情至深,若他死了呢?”
章咏春反唇相讥道:“师父好歹已是佛门中人,还请口下积德。”
刘和意味深长地笑道:“但愿你能等到他平安归来的那一日。”
章咏春眉心微凝,只觉他的笑让她心里发慌:“何意?”
刘和却无意为她解惑,只向两人合掌作别,端的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寺里新进了一位师弟,贫僧还得为他在毗卢阁内重安排一间僧房,便先告退了,二位檀越请自便吧。”说完便缓步迈入了毗卢阁。
章咏春只觉此人言行莫测,不由询问着章怀春:“阿姊,在我来之前,他同你说了什么?”
章怀春面色凝重地叹了一口气,遂将乌孙昆莫之位已定、乌孙已派了使臣前往雒阳欲求娶她的话对她说了一遍。
章咏春听后震惊骇然,瞠目结舌地问:“那……那乌孙昆莫是谁?”
章怀春摇头:“我不知道。”又看着她颓然笑道,“不过,我想你其实应也猜到了。我从不曾识得一个乌孙人,除了早些年归了乌孙的明桥,谁会专门派使臣来求娶我。”
章咏春却始终心存疑虑,托腮思忖沉吟:“明桥尚未归乌孙前,即便心悦你,也从不曾有过逾矩之行,行事也磊落。如今这般霸道无理,罔顾阿姊你的心意,这不像是明桥的行径。”
章怀春却道:“过去了这些年,你怎知他还是从前的明桥?”
章咏春亦有些拿不准乌孙昆莫究竟是否是明桥,看阿姊为此事愁眉不展的,遂轻声安慰道:“阿姊且先莫忧,也莫被刘和这些话乱了心神。纵使乌孙派了使臣想要求娶你,太皇太后不会让你和亲乌孙的!”
章怀春只是苦笑。
太皇太后的心思,亦是高深莫测的,章怀春知晓自己在那个姨母心中的分量。在大汉的江山社稷面前,她又算得了什么?
她才与郑纯约定了要再续前缘,怎能弃他而去、远嫁乌孙?
她自忖从未生过害人之心,亦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不知上天为何总要与她为难。她只是想要与心上的郎君厮守,却总有人想要拆她姻缘。
“阿姊,你看!”章咏春忽兴奋地趴扶在了桥栏上,不断向章怀春招手,又一手指向远处,“你看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