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灯忽然灭了。天花板非常低,叶宽微微一抬手就能碰到顶。这里没有任何窗,灯灭了,房间内就彻底陷入了全然的黑暗。叶宽没有动,就连视线都没有偏移分毫,仿佛一片虚无中他目光的落脚点锁住了某样绝对不容失去的东西。
空气中隐约有霉菌味,老储藏室常年不通风的干燥灰尘味,这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药味,或者某样他熟悉的味道,他已经分辨不出来。叶宽站在黑暗里,像是在等什么东西慢慢从沸腾的状态平复。好一会,他按亮手机屏幕,在通讯里翻出了一个号码打过去。
拨号声持续了十几秒,在空荡的房间里扩大回声,叶宽耐心等待着,直到电话另一端终于被接起。
对面周围人很多,背景音很嘈杂,有人在说听不太懂的疍潮官话。叶宽听到丁箱在嘈杂中叹了口气。
“我需要找一个人。”叶宽说。
“年龄,姓名,生辰八字,最后出现的地方,发给我。算完给你回信。”
“现在就要,很急。”
“急也没用。我在拍东西,至少一周后才有空,到时候再打给我。”丁箱说完便要挂电话。
“帮帮我,”叶宽叫,“师父。”
“啧。”电话那端传来起身声,然后是脚步重重踩在草里的声音,“混账东西。”丁箱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小甄!找个人替我下。有事请个假,待会回来。”
“丁老师什么情况?”旁边有人很殷勤地问。
“儿子被车撞进医院了,我打去问问还能不能救活。”丁箱说着,挂断了电话。
叶宽说不清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他盯着屏幕太久了,通话页面的反光照到镜片上,导致余光中的黑暗浓得几乎像呼吸一样涌动起来,直到丁箱的电话打了回来。
“肖沐云,是我知道的那个肖沐云吗?”丁箱问。
“是,师父。”
“我对他有印象,拍东西比你好。”丁箱沉默了一会,“你找晚了,他已经不再是生者了。”
灯忽然又亮了,黯淡的青白色像无声的爆炸一样用残骸粉末瞬间填满整个房间,灯管距离叶宽的头顶很近,他依然手持着电话,沉默地,不为所动地凝视着房间角落,就在那张皱成一团的单人床旁边,一个盖子微掩的装衣篮。脏污的驼色大衣一角露出来,疲倦地垂着头。
那是肖沐云的外套。
“但是,很奇怪。”丁箱喃喃道:“从卦象上看,他也不是死者。”
湿热的疍越村子里,一户农家的屋檐下,丁箱和一个围着头巾的中年女人对着口矮缸相对而坐。这里靠近海域,有一种螺,叫五纹螺。当地的螺母姑会一种非常古老的寻人术,能根据螺壳上的纹路看出人的下落。丁箱的团队在这里拍纪录片,他们最近一个多月都泡在五水三礁,每个人都被吹得黑了几度。他花一百块找了个当地人骑车把他送过来的。这一任的螺母姑丁箱并不相熟,但这是他能找到的最近的地方了。
丁箱看不懂螺纹,五纹问海只传女不传男。螺母姑普通话不太标准,她让丁箱挑了一只螺,挑完后,她低头整张脸埋进缸里,掀开头上的头巾盖住缸口。大约看了五分钟,她抬起头来,脸上薄薄一层水汽。她用头巾一边擦脸,一边对丁箱说:“你要找的这个人,他已经没有活着了。但是,幽冥也没有他的身影。这个人,他已经踏上了另一条路。”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叶宽说。
螺母姑犹豫着,她看起来有些顾忌,不知道该怎么说。忽然,两人看到缸面上漾起一圈波纹,一只死螺浮了上来。是刚才丁箱挑的那只。
螺母姑倒吸一口凉气,她们养的每一只螺都很珍贵。她眉毛一横,口齿分外流利起来,对着丁箱铿锵有力道:“出去!”
“胎光未散,幽精尚存。”丁箱被扫地出门,坐在村口树下的几个老妇人中间,她们在给一种长得像灯笼一样的野果子去蒂。“非生非死就代表还有机会,如果你能找到他的尸体,也许还有办法。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会比较糟糕,那就是他的魂魄和身体同时存在,但已经不在一处。”
“但是这些解释不了‘他已经踏上了另一条路’是什么意思。”叶宽说。
丁箱不说话,只有野果子被扔到藤网上的坠落声,噼噼啪啪,像什么东西在阳光下曝开。叶宽觉得,其实丁箱和螺母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不想说。螺母姑或许是因为某些禁忌不愿开口,而师父丁箱,如果他继续问下去,丁箱会编一些话来骗他,这种隐瞒源于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