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动车子之前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检查刹车,十一岁那年俞孝砚学习骑自行车,这是俞霞传授给他的第一条经验。母亲个头高挑,一双长腿跨在黑色的PA13型自行车上,像一个骑士轻松钳制住一头蛰伏的凶兽。俞孝砚彼时个头只到俞霞腰间,俞霞为他示范了几次,便不再碰自行车,在一旁指点他要领。棚区的地面像被坦克碾过,单是脚踩上去都硌得生疼,自行车更不必多说,俞孝砚人还没在高大而灵活的铁架上双脚离地,就狼狈不堪地摔了出去,膝盖狠狠擦伤一大片。
“快快,快爬起来继续。”母亲的语气就仿佛有什么刻不容缓的机会近在眼前,稍一怠慢便会落得惨败。这种催促莫名让俞孝砚忘记摔伤的恐惧,急切地再次努力尝试驾驭这辆对孩童来说实在过于高大的自行车。建设前的南卢不像母亲的老家小俞村那样,到处都是拆掉的房子,成堆的建筑垃圾,呛人的灰尘在燥热的风里拍打着人脸,一成不变的昏昏沉沉又干燥的午后,让许多记忆都缺少生气和色彩。他在学习骑自行车时摔了很多次,留了很多疤,但俞孝砚对于这部分的印象很微弱。后来不管如何回想,他能记得的都只有出汗的手掌心握着车把的触感,以及每一次顺利让车轮转起来时鼓起上衣的热风。疼痛就像野狗,越躲越会追着人咬,俞孝砚在母亲那里学到的这个道理让命运的野狗多年来始终落于身后,但他从没有找到摆脱它的方法。
在他们搬到南卢第二年,工地上出了一场事故。金老板——俞孝砚当时不知道他的全名,只知道大家都叫他金老板。那是一个头发花白斯文得体的老人,据说是南卢大部分地皮的主人。他在助理的陪同下来工地上视察,一段锈断的钢架忽然脱落砸向他们。当时俞霞正站在四米高的移动架上,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抓住了钢架,但安全绳在紧绷状态下猛然下坠,连带着她人一起砸到了地上。金老板虽幸免于难,但因突然惊吓心脏病发,俞霞因为有安全绳缓冲也只受了轻伤,但她在坠落时护目镜甩掉了,一小片铁锈飞进了她的右眼里。后来她的右眼因虹膜受损色素脱失开始慢慢出现一大块金斑,几乎覆盖原来的瞳色。俞霞无法继续在技术岗工作,金老板感激她的英勇,将她安排进了办公室。
清闲的工作令俞霞觉得很无聊,于是那段日子她选择将更多时间用来陪伴俞孝砚。她教俞孝砚修雨伞骨架,用铜丝补碎掉的陶瓷花瓶,给椅子腿加三角支撑片;他们在老家带来的自行车几经散架,一次次在俞霞的手中修补强化,她能找到各种报废的零件化旧为新。住在他们隔壁的陆志奇跟俞孝砚同龄,也是跟着援建的家人来到的卢葡甘,很快就跟俞孝砚成为了朋友。他们两个人追在骑着自行车的俞霞后面探索遍了南卢每一个角落,就像几株生命力顽强的野草随风飘,根扎得又广又深。
那辆自行车在大火中被烧毁了,只留下了一只焦黑的后视镜。俞孝砚后来重新打磨焊接,安在了摩托上。
凃海的夜色已经降临。
漆黑的车身像流星隐入车流缝隙,倏然又闪现在下一个锚点。机车的狂暴性能在已经开始的晚高峰面前变得灵活而柔韧,轮胎碾压之地仿佛有序循迹,逆流缠踪地搜索靠近想要的目标。手机在兜里不时弹出消息,王海生之前有意阻止了关于夏泉的消息外传流通,此时成为搜索的阻碍。谢小楼已经找到了夏泉的住址,一套位于市中心的单身公寓,门锁着,没有人回来过的迹象。
俞孝砚正在赶往下一个他们认为夏泉可能出没的目的地。流量庞大的三岔路口前街灯转绿,截断的车流开始缓缓启动。俞孝砚拧动油门,目光在头盔后瞥向后视镜,无意看到一抹金瞳随着转头匆匆闪过。他心头一跳,那是一个路人,再望去时已裹挟在人群消失在马路另一端。
确保安全向前的第一步,是看清身后的危险。这是俞霞教给他的另一条经验。
俞孝砚把车停在路边,左手紧紧捏住刹车。他摘掉头盔,对抗着突如其来的窒息感用力深呼吸。手机又响起来,俞孝砚闭了闭眼睛,按下接通。是小祁打来的电话,小祁说,人找到了,但夏泉的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接的。陌生人说,夏泉受伤了,目前昏迷不醒。他还想多问几句,但对方强调,如果不想出事的话,他们最好立刻过去接人。
这代表已经出过事了。
约十五分钟后,俞孝砚到了电影院。他按照对方给的门牌号上到三层,果然不出他所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里好像被清过场了,整栋建筑都没什么人。门没锁,他打开门走进去,一个陌生人坐在里面,夏泉躺在双人沙发上,浑身都是血。
“你好。”陌生人看着俞孝砚。他看起来跟夏泉差不多的年纪,很年轻,但跟夏泉宛如一块仅靠背板黏贴支撑着的碎镜子般不同,他看起来是那种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头脑清醒且游刃有余的类型。“他从三楼坠落,身上很多骨头都碎了。我联系的医生在来的路上。”
“不需要,谢谢。我会处理他的伤。”俞孝砚对他点点头,准备过去检查一下夏泉,将他带走。对方快速地挡在了他的身前:“谁告诉你我准备把他交给你了?”
“请告诉我你的身份,你跟他的关系。”对方看起来是真的认为他来路不明,身份不可信。俞孝砚忽然很好奇,他以为夏泉身边没什么会关心他安全的人,但还有一种情况是,这样的人确实存在,只是夏泉自己并不知道。
“我是他的朋友,我姓俞。”俞孝砚道,“还有别的朋友,我们都在找他。谢谢你的搭救,因为他的情况,一个人在外面会很危险,所以我需要尽快把他带回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对方重复道,似是认为这个说法中有令他觉得在意的地方,“我不认为有对于他来说‘绝对安全’的地方。”
俞孝砚沉默了两秒:“他伤人了对吗?”
对方叹了口气,他尽量想维持平静,但面部表情依然控制不住抽动,显然他目睹了什么令他难以接受的东西。“一个叫包小豪的人。”他终于说,“现场只有我看到了。这里的老板想要报警,被我拦下了,还有一个逃走了,逃走的那个人叫管皓。夏泉就是被他们从三楼推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