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过你的,清醒的世界总是很不幸。
一枚瓷勺立于一个光滑的平面上,忽然它旋转起来,愉快而平滑地无声旋转起来。它像在表演一段幸灾乐祸的舞蹈,优雅地在夏泉视觉中心转出一段完美的虚影。
啊,夏泉盯着它看了半天,我想起你来了。我想起来了。上一次你弄得我很头痛。你是什么东西?弓形虫吗?那种喝太多酒以后寄生在人大脑里的东西。
喝太多酒会肝硬化,会胰腺炎,会脑萎缩,但不会得弓形虫。那个声音解释说,以及,我的出现并不是因为你喝了太多酒感染了什么导致的。你只是在醉酒后才想起了我。它的尾音带了一声叹息。
嗯。夏泉说。他盯着虚空中的那柄瓷勺,可双眼并没有聚焦,于是瓷勺在他的视野中逐渐扩散,变成无数缥缈细小的白色斑点,像深色空幕上缓慢旋转的银河。像是注意到了夏泉的长久沉默,它的起伏逐渐缓慢,调整跟随呼吸节奏,渐渐地,它不再有波动,变成悬浮凝固的灰尘。
你快死了。那个声音说,你的呼吸很慢很慢,体温也在下降。嗯。夏泉说。你可能觉得这样死了也行,至少没像上次一样那么疼,但谁也不确定等下你会不会忽然之间被呕吐物呛到食管,那样你不但会死的很痛苦,还会死得很恶心。嗯。夏泉说。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感觉像睡着了一样?轻飘飘的,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也想不起来任何不好的事情。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认为这就是睡眠的感觉,但快乐的人不是这样睡觉的。快乐的人是即使痛苦依然能与睡意并存,睡意是检验一个人能否恢复健康的根本。你睡不着,你只是在作弊,就像虚构出一个不存在的朋友然后假装有人爱自己。
不存在的朋友,夏泉隐约有印象,自己好像确实做过这样的事,但他不记得那是几岁了。那个朋友的存在非常脆弱且短暂,夏泉当时处于精神混乱的成长期,他有时会忽然忘记对方的来头,从而对对方抱有警惕。有次他鼓起勇气跟对方说,他有点害怕Chad——他的继父——因为他偶尔会用让他觉得讨厌的眼神盯着自己看。这话被妈妈听到了。那之后,很快,夏泉被送回了国。
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是被你遗忘的那位不存在的朋友。那个声音略带得意,怎么可能?那可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意思就是不存在。而我存在,我存在就像你没有察觉到你心里何时出现的黑洞,你带着愤怒把一切都甩进去,既无法将他们碾碎,也无法将他们遗忘;我存在,就像你无数个时刻对自己微弱的回问与质疑: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如此恨我?但你很快就将这个念头忘记;我存在,就像你每一次对一个眼神生出期待,又每一次被迫退后一样,直到你学会不要再有无谓的幻想。如果你在一开始就明白,你根本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离我远点。夏泉看见十六岁的自己,肩上挂着书包,颧骨上贴着创可贴。他拒绝了女生索要联系方式的请求,摇摇头绕过了她。我只是想邀请你进我们画画群,女生疑惑地追上来抓住了他的校服袖子,我们都想跟你做朋友。放学后夏泉就在校门后面被打了,为首的人抓着他的头发,把半瓶喝剩的可乐泼到了他的脸上,说,再让我看到你跟许美昕搭话,我就把你手指头掰断,我他*让你画。我觉得他们这样对你很过分。面容模糊的人坐在他旁边,听起来像一个真正的朋友。夏泉鼓起勇气抬头,看到了一张友善而平静的脸,下一秒那张脸像玻璃一样碎了,在空中重组成回避的神情,侧对着他,说,老师,是夏泉抄我的。
光点汇集又分散,分散又汇集。于是你终于明白了,那个声音说,现在你学会了保护自己真正的方式。如果第一次见夏康的时候你不邀请他玩,那么你就不会遭到拒绝并且让那句变态在你的大脑里多年来一直回响。Chad用那种讨厌的眼神看你,你就把他的眼睛挖掉,反正你未成年嘛。谁能怪你什么?你不要去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去喜欢任何人,你要在他们恨你前,先恨他们,在他们试图靠近你的时候将他们甩进你的黑洞。你做得很好,但还不够好。你对自己还不够严格。当然啦,你这样软弱,谁能对你指望些什么?
嗯。夏泉说。你没有别的任何想说的吗?你不愤怒、不反对、不辩驳、不疑惑吗?它问。你不发火吗?
随便吧。夏泉只感到深深的,沉重的疲惫,像一整面被打湿的羊毛毯子盖下来,我很累,我要睡了。
你现在睡的话,你就会死掉。但是,我在此有一个问题,它的尾调扬起,陷入思索:什么才是真正的死亡?如果“复活彩票”已为你抹去明确存在的终点。
是啊。夏泉在深眠中迟迟听到了来自内心的回声。从前许多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时,他会觉得头晕目眩,耳根发热,手指痉挛,那些都是痛苦和愤怒的象征,如同锚反复将他勾住拉扯回海的深处。而第一次,他在自己身体内部听到如此虚弱、没有生机的声音:我现在如此,也算活着吗?
他感觉到自己醒了。
他醒得很突然,这让他明白,他确实只是醉了而非睡着了。即使没有睡着依然做了噩梦,这说明噩梦早已和现实链接到了一起,从此他不再需要尝试去分离它们。
房间里非常黑,夏泉慢慢坐起来,他醉到脖子无力,头只能垂着。他缓慢抬起胳膊在周边摸索,手臂的感觉像麻了一样沉重,他碰翻了几个酒瓶。房间的服务呼叫铃好像在茶几下面,夏泉拖着身体爬过去,凭着记忆摸到那个按钮,按了几下,手垂下来,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按到了,于是又拼命抬起手来按了几下。他意识到这个呼叫铃好像坏掉了。于是他撑着桌子,又摇摇晃晃用力站起来,一路扶着自己能扶着的一切走到了门口,拉开了门,然后他踢到了门槛,他摔了出去。
这家电影院整个三层全部都是私人包厢,走廊里铺着厚厚的隔音地毯,无数窄门后及楼下开放放映厅的所有声音都无法传到这里。夏泉的脸擦在粗糙的尼龙上,走廊灯刺得他睁不开眼。晕眩感、身体好像烂掉了一样的沉重感、包括酒气,都不再让他觉得有那么不舒服了。
他只觉得累。
夏泉再次闭上了眼睛。好像过了几分钟,又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感觉有人蹲在自己面前,在拍自己的脸。
“喂,醒醒。醒醒。”
这声音他没听过。夏泉想要睁开眼睛,但是发现睁不开,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用力了,但其实在外人看来,他只是眼球在眼皮下微微颤了颤,意识似乎在缓慢回应呼喊。
鼻端传来非常重的燥臭味,他还躺在走廊上。“先把他搬进去。”一个声音说,然后一双手插入他的腋下,他的上半身被抬起来一点,一双力气很大的手开始拖行他,他的头很粗暴地撞到了门框。
有两个人。不是服务生。房间门被关上,然后灯被打开了。“再仔细看看,看清楚一点,是不是他。”
伴随着话音,一张脸再次凑过来,俯下身近距离凝视他。他的目光对上了夏泉的目光,并未在意,因为夏泉看起来已经完全醉懵了,微阖的眼皮下透出的也是滞涩茫然的走神。“就是他。我记得很清楚。”他说着,伸手抓住了夏泉的头发:“我记得他头发的颜色。”
另一张脸也凑过来,这个人明显要兴奋一些,蹲在旁边,像一只躁动的猴子。
夏泉看着这两张脸,感觉到一种不舒服的眼熟。他想起来,他见过这两个人。
混乱的记忆像堵塞的马桶一样迅疾地向上漫延,没等他想起来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导致他对这两个人有了印象,门被敲响了。
“您好,这边注意到您按了服务铃,请问是有什么需要吗?”是服务生。
“没事了。”抓着夏泉头发的男人说,“不小心按到了。”
“可是这边注意到您按了很多次。”服务生说,“您需要换片子吗?时间已经到了。”
“啧。”男人露出不耐烦而感到棘手的表情。那个像猴子一样的人径直起身过去拉开了门:“不需要,不需要,说了不需要,你他*听不懂呀?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