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坡上滚石滑落,伴随着一个身影侧身铲下,激起一道尘烟,几个轻踏,落在一个头戴兜帽的老者身边。
在老者周身,还有十几个手持长枪驻足的青年,与那个刚现身的姑娘一样,都身着乙宛国服饰。
姑娘名为纳什,她恭敬地压低身子,对老者说:“惠普提,西南方有动静,大王的人恐怕追过来了。”
“惠普提”在乙宛语里,是“老师”的意思。
虽然纳什极力压制身体上的颤抖,但语言用词仍然暴露出尚为年弱的畏惧。
回势沙洲的风裹挟着尘砾,击打在文山龟裂的皮肤上。他握紧手中的长枪,目光越过弟子们的肩头,望向远处沙尘中若隐若现的两骑。
文山没有回头。
二十年的漫长岁月,他的枪早已融入他的血脉。那些杀人如麻的夜晚,那些被追杀的黎明,都化作了此刻枪尖微微颤抖的余韵。
“让他们来。”
乙宛语在他喉间滚动如暗涌,带着轻微的中原口音。
在文山周遭的诸位弟子之间,有一个灰布衣衫长身鹤立的身影,与乙宛弟子们清一色的褐棕麻荆衣料格格不入。
这就是白连泉,被文山称作“最得意亲传弟子”的那位。
“断魂枪”曾在江湖上留下赫赫威名:“毒龙出穴,饿虎穿林,鬼哭神惊。”很难想象,以凌厉狠辣枪术著称的文山,竟会有白连泉这样气质的门生,师徒二人简直大相径庭。
白连泉将长枪斜靠在自己肩上,目光平视前方,除了沙尘被吹到眼周,其他时刻,他就像是在发呆。那双眼睛是冰蓝色的,干净到近乎剔透,单纯而无杂质。
比试就在眼前,而他像是个误入擂台的懵懂孩童。
沙尘远了,马蹄近了。
苦沮翻身下马时,玄铁剑鞘与沙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在他身后,楼悠舟裹着猩红的披纱,那如血的颜色在黄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夺目而诡异。
苦沮将腰间的酒葫芦解下,扬手朝着文山抛去,在即将砸到文山面门的时刻,被一只纤细的手截住。
纳什握住酒葫芦的指尖用力到泛白,面色不愉地眯起眼睛。
苦沮朝他抬了抬下巴,笑得很混蛋,“老头子,反应这么慢呐?枪都拿不稳了吧?我说这枪你使着也费劲,干脆开个价儿,让给我罢了!”
如果他之前的言行已算是冒犯失礼,那最后一句话,简直是戳在文山诸位弟子的心窝子上。
霎那之间,便有跳脚的猫冲出来,丈二长枪裹挟着碎沙狂飙而至,正是文山的招式——“银龙出海”。
文山用起来游刃有余的招式,放在他的弟子身上就不够看了。苦沮剑都没拔,鬼魅般闪身,轻松避开这凌厉一击。
他的身法本就如风中飘絮,出剑更是鬼神莫测。在他眼里,文山弟子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笨重生涩,所以几个回合下,弟子的枪尖连苦沮的衣角都没擦到。
“够了。”
文山知道弟子不是对手,一声令,弟子随即停下攻势。
苦沮却不受这指令施为,眼中闪过一丝促狭,趁着那弟子收势不及,一个侧踢,将对方的长枪震飞出去。
罢了,他还嬉皮笑脸,看得弟子们一阵窝火。可枪不离手是规矩,那个弟子只能咬牙,满脸憋屈得地去十几步之外捡。
楼悠舟立在苦沮身后,瞧着自家师父这一番做派,不禁汗颜,暗自叫苦。
这场比试还未正式起锣,苦沮已然凭借一己之力,帮他拢了一把仇恨。到时候打起来,对面不拿自己杀了泄愤,很难收场啊!
楼悠舟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弟子要跟自己打,不经意间一转头,就被褐棕里一抹灰白吸引了视线。
那双冰蓝色眸子也不偏不倚,牢牢锁定自己。
一个对视,隔着几个人的距离,白连泉朝楼悠舟点了点头。
楼悠舟感到了战意,但是很奇怪,那战意里没有轻蔑与挑衅。
“要战便战”——这是对方眼睛里传递出的情绪。
楼悠舟浑身的血液瞬间滚烫起来,他轻轻按住“敛长空”的剑柄,好像能听见它即将出鞘的嗡鸣。
文山慢慢站起身,拿过纳什手里的酒葫芦。
苦沮瞧见他的动作,装模做样理了理衣摆,“中原的酒,你应该很久没喝了吧?军营里带的,也不知味道正不正宗,你且凑合。”
纳什压低眉眼,默默握紧了拳头,然后她惊讶地看见,惠普提将长枪递给自己,纳什接住。
文山拔下葫芦塞子,仰头灌了一口。
边沙的太阳是没有云能阻挡的,白昼焦灼,黑夜冷漠。此刻的光线像是金针,文山仰头的时候,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酒是大地的乳液,带着他久违地回到了故乡。
文山低下头,擦去唇边的水渍,脸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微笑,朝着苦沮点了点头,真诚说道:“多谢。”
苦沮原本挂在嘴角的那抹弧度蓦地消失,他盯着文山这副样子,莫名地感到心口一阵郁闷,好似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不吐不快。
沉默片刻后,他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叹道:“你是真的老了。”
“我都这个年纪了,不服老不行。”文山将长枪接了回来。
他又看了眼苦沮身后的楼悠舟,微笑道:“你不也变了不少嘛。”
西南方向,风沙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文山不再叙旧,直截了当提出:“比试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