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庚九年正月初八,人定时分。
延西道蚺县闻人村,原本正是和衣安睡的时候,但因年节还没过完,庄户人家又喜热闹,会亲访友串门喝茶嗑瓜子儿,顺便掰扯些张家长李家短,忽听得西北山坳里传来闷雷似的马蹄声。
闻人村位于山脚阳面,老百姓伸出脖子探头探脑不知发生了何事,彼时天又擦黑,星光黯淡,直到那方炬火围山烧了起来,人们才后知后觉大事不妙,慌忙逃窜。
延西军大营设在五里外,望见火光冲天便要驰援,却不想乙宛骑兵从正东杀来。
古道西风卷地折,狼烟起、角声悲鸣。
赤焰张天,玄云蔽野。
这是山河变、黎民遭劫!
延西军的统领名为葛谒,威远侯,世袭侯爵,年纪四十有余,身长七尺,魁梧雄壮。
敌袭那一夜,他正在脂粉堆里厮混。
帐中铜炉燃着沉水香,红氍毹上,纤腰宛转,《胡旋》不止,环佩丁当。
军中参将忽地撞进帐来:“侯爷!乙宛人放火烧山……“话未说完,帐外突然传来阵阵杀声。
忽闻鼙鼓,惊翻酒盏,碎了鸳鸯。
葛谒怀中的舞姬尖叫起来。
“慌什么?!”葛谒踢开脚边的银酒壶,锦缎袍角扫过满地瓜果皮核。
他起身,抄了铠甲套在身上,迅速穿戴整齐,掀开帷帐便上马,中气十足地吼道:“全军听令!迎击敌军!胆敢临阵退缩、违抗军令者,杀无赦!”
大虞守军擂鼓退敌,然而乙宛骑兵似乎并不恋战,虚晃几招便策马后撤,分明是在为那批放火烧山的游骑队伍吸引火力,保证他们能够安全撤退。
待到天光大亮,乙宛军此举的目的已然达到。
这个时节是旱季,西北风正烈,地里去年的干草枯叶遇火即燃,山火借着风势烧得漫天通红,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整片原野。热浪裹挟着草木灰扑面而来,连云端的飞鸟都被烤得坠地。
这场天火足足肆虐了七个昼夜,待风停火熄时,方圆百里都已成为焦黑死地,连山岩都被烧得皲裂剥落,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
幸存的百姓跪在田埂上,双手颤抖着捧起黑土,指间漏下的除了灰烬,再无半点生机。
延西军怒了。
西北的百姓被这场大火点燃了心气,誓要乙宛军队血债血偿!
威远侯挥刀斩断马缰,三千精骑如决堤的冰河冲过杨晴水,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与喊杀声震碎晨雾。
这股复仇的铁流顺着焦黑的原野狂飙突进,七天内连克三城,直到洛托城的城门在血色残阳中轰然洞开。
葛谒在马背上闻到了血腥气。
城头飘扬的乙宛狼旗突然被火油浸透,在暮色中腾起妖异的紫焰。
当第一声炮火在阵前炸开时,威远侯的亲兵像被巨手揉碎的纸人般飞散,滚烫的铅弹穿透三重连环甲,在雪地上烫出滋滋作响的窟窿。
“中计了!”
葛谒勒紧缰绳,调转马头。
“撤!快撤!”
参军的呐喊被炮火声淹没。
洛托城的民居突然翻转出玄铁射口,暗藏的投石机抛出燃烧的沥青,护城河下升起的铁栅栏将前锋骑兵截成两段。
葛谒望着城墙上转动的弩炮,终于看清,那些所谓的“民房“全是包着铁皮的战争机械,屋檐下探出的不是晾衣杆,而是黑洞洞的火铳口。
“威远侯如何了!”
嘉陵军统领韩良的声音刚劲有力,传入伤患帐中,掀帘而入时,冷甲上的冰霜簌簌抖落在地。
红白陈列的伤病军士里,葛谒赫然在列。
他的一条腿不翼而飞,半边身子瘫痪,平躺在床板上,很艰难地朝韩良这边看了一眼。
韩良看见他还活着,悬着的心落地。
调兵救援的命令,嘉陵军收到得太晚。按理说,自延西属地的弧陵、白陵二城就近调遣援军更为迅捷,但乙宛放的那把火太刁钻,波及甚广。这两地忙于灾情救援,自顾不暇,耗时甚久,反倒是绕道嘉陵赶来的援军率先抵达。
若是援军没能及时赶到,延西三郡,连带着毗连的嘉陵,恐怕都会被扣上一个延误军机的帽子。
这心落了地,韩良又难掩嫌恶地皱起眉头。
葛谒这厮此时身边围了八个舞姬,两个挨着葛谒完好的半边默默垂泪,两个掩面不忍去看他的伤处,两个期期艾艾地说起了体己话,还有两个说罢就要在营帐里献舞。
葛谒精神头不足,闻言,缓缓扯起左半边的嘴角,制止了那姑娘的动作。
他的另一半脸上有着火烧痕和流弹的擦伤,以后估计也很难有表情。
威远侯福大命大今朝不死,就算是残废,也躺得心安理得。
他戎马半生,如今乐得清闲,没什么负担就将延西军托付给了麾下参将,带着八个舞姬安生休养去了。
嘉陵军将战线控制在杨晴水岸以北。
延西军经此一役,损伤惨重。
因为军营粮秣遭夜袭焚毁,粮草即将告罄,治疗烧伤和用以止血的药材也所剩无几,麾下兵卒折损近半。
嘉陵军带来的粮草能供给军队撑半个月,韩良遂飞檄嘉陵都督府,着其速备十万石粮草。他又另写了一封信,递到了身处嘉陵的孔雀洲人士手上,他们能弄到大量的军需药材。
韩良就怕乙宛军队故技重施,切断嘉陵与延西的通道,特地派了一队轻骑,在嘉陵关以北的咽喉要道设伏。
乙宛靠着炮火和炮台的掩护,占据有利位置,然而,大虞军队也不是吃素的。
韩良在作战中发觉,乙宛的士兵对于那些玄铁制成的大家伙操作不太熟练,移动起来显得笨重而缓慢,不够灵活。这给了大虞军队可乘之机。
为了攻克敌方坚固的阵地,大军在阵前展开大规模的佯攻,吸引敌方火力,同时精锐部队以铁盾车为前驱,趁机冲锋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