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宛驻使馆外,气氛剑拔弩张,禁军如潮水般层层围堵。一声令下,士兵们合力破门而入,馆内却已然人去楼空。
杜回看着属下空手而归,心中已然明了。他低声咒骂一句,旋即命令道:“留一队人马守在此处,其他人跟随副指挥使,在京都范围内全线展开,务必摸查清楚这帮人的去向。”说罢,他勒紧缰绳,掉转马头,回宫复命。
“咚——咚!咚!咚!咚!”
屋外是五更天,屋内是人未眠。
御书房里,灯烛照彻长夜,棋盘两端,二人对弈。
皇帝落下黑子,又捏起一颗,将这珠圆玉润在手中把玩。而带着朱砂人面纹的碎布,就静静摆在桌沿,可他仿若未见,只一心留意着棋局。
孟逢春与太子并肩跪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两人进了御书房的门、呈上证物之后就跪在这儿了,陛下压根儿没让平身。
晏河清身姿挺拔,肩背绷直,哪怕再过去一炷香的时间,也难以让他的姿势有丝毫改变。
但这可就苦了孟逢春,他年事已高,又有旧腰伤,这般长时间跪着,腰脊处一阵阵地酸痛发胀。奈何身在御前,哪怕再难受,也绝不能有丝毫失仪之举。
孟逢春只能在心底盼望,陛下能早点体恤自己所苦,一边又暗自腹诽:“陛下这究竟是何意?乙宛国特有的人面纹出现在公主府,再加上李文阙曾经担任过乙宛使臣的身份,怎么看公主之死都与乙宛国脱不了干系。在这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不赶紧商讨对策,却在这儿悠然下棋,实在令人费解。再者……”
想到这儿,孟逢春悄悄抬眼,目光迅速瞥向皇帝对面。
棋盘另一侧,端坐着一个面生男子,半鬓白发,身穿绛紫道袍,双袖上金线绣就的仙鹤振翅欲飞。几个呼吸间,他将手中白棋稳稳停在局面上。
皇帝静默良久,抚掌称妙,笑道:“此步深得棋中三昧,妙入毫巅,飞阑真乃仙人也!”
此言一出,孟逢春身旁的太子也忍不住抬头去看,脸上闪过三分惊愕之色,只是很快便低下头,恢复了恭顺模样。
孟逢春不明所以,再次抬头时,恰好与皇帝的视线对上。
皇帝脸上方才的笑意还未褪去,这一眼,透着几分高深莫测,骇得他忙地贴地跪拜,口口声声念叨“陛下”,却说不出下文。
皇帝好整以暇地开口:“朕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在拜谁?”
孟逢春又急匆匆地撑上半身,跪了回去,这回跪多久都不难受了。
岑内侍这时前来禀报:“陛下,贤妃娘娘求见。”乐康公主晏缙良是贤妃唯一的孩子,此遭公主殁,其母必然心忧。
陛下的目光又凝在了棋盘上,“夜深风寒,让她回去安歇。”
一盏茶不到,岑内侍又走了个来回,这回陛下的说辞明确:“不见。”
屋内寂静,孟逢春打了个冷颤。好像此时这青石地的寒意才贴着膝盖,丝丝缕缕地渗透入骨。
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在深夜响起,皇帝猝然开口道:“太子。”
晏河清举止端庄,跪拜称“是”。
反倒是孟逢春心脏攸地一坠,他直觉对了。
下一刻就听陛下不紧不慢地说:“你说孟侍郎找到这人面纹,为何不移交大理寺,反而转托你手,送到朕面前呢?”话语间,皇帝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移开,缓缓扫向太子。
孟逢春听着这话,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陛下话中锋芒,分明指向自己。
今夜公主遇刺这桩大案,依照我朝律例与司法规制,即便真有确凿证据指向乙宛国涉嫌谋叛,也理应由大理寺主审官员呈递奏报。
孟逢春身为刑部侍郎,职责主要在于参与三司会审,协同都察院、大理寺共审重大疑难案件,诸如官员贪腐、恶性刑事案件等;同时,对地方上报的重要案件进行复核,查验案件事实、证据以及法律适用是否得当。
然而,现场勘查、缉拿嫌犯这类初始调查工作,本是京都府衙役与大理寺所属缉捕吏员的分内之事。孟逢春身为刑部官吏贸然插手,往小了说是职责混淆,往大了讲便是逾权之举。
陛下向来对权力界限、公私之分极为看重,最是忌讳臣子权限不明、私相授受。更何况,今日他还在李府的会客名单之上,案情细报更轮不到他插手。
再有一点,今日带他到御前的人是太子。
自古以来,东宫与外臣交往便需慎之又慎,稍有不慎便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滋生出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祸端。
思来想去这一遭,孟逢春背后已是冷汗淋漓,遂以头抢地,连连认罪。
孟逢春既然想得到其中关结,晏河清又怎会想不到。
他将双臂持于身前,不卑不亢道:“父皇圣明,儿臣以为,今次人面纹这一证物,干系重大,实乃燃眉之急。若乐康公主之薨逝,当真与乙宛国有涉,那乙宛使臣此刻想必已然潜逃。更甚者,我朝边境之地,恐也危在旦夕,亟须早做防备。”
他微微顿了顿,语调不自觉放缓,言辞愈发恳切,悲戚浓重,“缙良妹妹自幼便是儿臣看着长大,兄妹情谊深厚,今夕儿臣还请命送上新婚贺礼,孰料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竟传来她惨遭奸人毒手的噩耗。”
晏河清喉咙发颤,泫然欲泣,“恳请父皇降旨,彻查此事,铲除奸贼,以慰妹妹在天之灵,告慰皇室尊严。”话落,晏河清贴伏在地。
孟逢春如见青天大老爷,和声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