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临溪笑着挥挥手请他们离远一点。
他看似在发呆,实则在回忆:“前世有这环节么?我怎么记得当年登基的时候,江南转运使位子上坐着的还是张福云,甚至张家还培养出好几个朝廷要官,这……这不应该呀!”
晏临溪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越回忆越恍惚——自己究竟是真的被阎王应允了重生一回,还是仅仅是自己大梦一场。
他忍不住将发烫的脑袋抵在桌沿,忽觉发丝被触动,抬起头,来人是晏鸿。
“大哥?”
晏鸿将提在手里的酒壶放在桌上,“听说楼表弟与你的关系最好,我这里恰好还有一斗‘春亭’,就劳烦你转交给他了。”
晏临溪接过酒壶,心中腹诽:“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告诉你我俩关系最好的?”面上却谦和道:“那我就替他谢过大哥了!”
晏鸿问:“我方才看你没精打采的,是不是在担心思泽啊?”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晏临溪只好默然,佯装点头。
晏鸿轻叹一声,干脆在旁边缓缓坐下。他微微皱着眉头,神色略显凝重地说道:“今日早朝,父皇确定了调案官员。由大理寺主理,查办之职最终落在了寺正穆咏之的头上。”
“穆咏之?”晏临溪眨眼,露出一抹疑惑之色,“未曾听说。”
晏鸿颔首,接着解释道:“他是布衣出身,此前在京都查办过几件窃盗案,曾在诗中自允‘身负怀才志,未遇识君人’,想来父皇也是看中了他的抱负,这才任用了他。听说敕命送到大理寺时,他直接喜极而泣。”
晏临溪的手指轻点在桌沿,有节律地敲打着,心想:“父亲此番抉择,既是给张家留了面子,也是给张家断了后路。穆咏之并非什么朝廷政要,由他调查此案,便是要让大家知道,张家仍是皇亲国戚,仍有贵族威严。但穆咏之背后没有势力,查案必是竭尽全力。张福云没有贪腐,此事便罢了,最严重不过掉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员的脑袋。可若真有贪污……穆咏之作为一个白身,不惜性命也会一查到底——陛下看到的并不是他的抱负,而是他的忠心。朝廷需要替罪羊,也需要断头刀,穆咏之恰好两者兼之。”
想到这里,晏临溪不禁皱眉。
无论如何,此案结果如何,终究不好说。
晏临溪想到晏鸿突然与自己讲这些,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母家。
当年陈家被抄,陈氏一夜之间从贵妃变为婕妤,从此长跪祠堂,终日素衣斋食,一心礼佛,不问世事。
其实对于个体来说,远离了家族利益的捆绑,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家族对于个人来说,有时候并不是托举之力,反而是沉沦之力。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向来如此。
晏临溪沉默片刻,随后问:“见过五哥了?”
晏鸿摇头。
晏临溪干脆将晏鸿带来的一壶酒开了封,仰头灌了一口。
略带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凉透了肝胆,又好似炭火在胃中缓缓烧灼,随后,鼻尖便嗅到一股清浅的桃花香。
“原来‘春亭’是这种滋味。”他心想。
晏鸿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他身边也不喜带太多侍卫,故而独行的背影显得愈发萧索。
前世,晏临溪现在宁愿把它当作一场梦,梦里的晏鸿先后娶了两任发妻。第一位妻子不过二十岁便因病逝世,第二位妻子因难产,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后便也撒手人寰了,只留下一个日夜啼哭的黄发小儿。
晏鸿终究还是步上了他母亲的老路,剃度出家,选择离开这喧嚣尘世,暮鼓晨钟。
晏临溪以为自己知晓这一切,就也该坦然地接受这一切。在命运这件事上,哪里是说改变就能轻易改变的?往事如同一团乱麻,过去的种种已然发生,未来似乎也有着既定的走向,就算要解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但是真想要安然顺应,他发现一切又是那样难以割舍。
石阶上突然出现几个零散的深色墨团。
侍从撑起油纸伞,快步过来,躬身问:“殿下,落雨了,回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