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
清脆而缓慢的敲击声在书房里突兀地响着。
楼悠舟一手撑着侧脸,将脸颊肉撑得变形,一只手拿着一杆毛笔,百无聊赖地往墨砚边缘敲。
他的眼前虚焦一片,目光所及是端坐着的教书先生,此时有一种专注地凝望着对方的错觉。
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将经论讲得头头是道,正说到激昂之处,抬眼瞥见正“魂飞天外”的楼悠舟,皱起眉头将戒尺敲在桌案,谁料楼悠舟反应作祟,拿笔杆一挑,反将他的戒尺抽飞了出去。
教书先生将经论一摔,胡子乱颤,怒道:“真是气煞我也!你想要造反不成?”
楼悠舟讪讪一笑,起身给他赔不是,“自然不敢,先生高谈阔论,只可惜学生愚钝,听不懂其中奥义。”
教书先生抚上山羊须,阖眸问:“从哪里不懂?”
楼悠舟将那经论拿起来。
教书先生打眼儿一看,楼悠舟将经论翻到开头,眼神真挚地望着他,说:“从这里。”
教书先生被气得胡须乱颤,站都站不稳了,抄起戒尺就要揍他,恰巧此刻火钟的细线被燃断,铜球落地,教书先生只好收了手,要不然他自己多半得鼻青脸肿地回去。
楼悠舟一迈出书房,顿觉神清气爽,腰背挺得笔直,眼皮也不耷拉了。
正欲拿剑去院子里练一会儿,结果他的母亲将他先行拦住,拉到旁边,悄声问:“三日前在西市,那老布衣当街告发江南转运使的时候,你也在是不是?”
楼悠舟以为她在为自己牵扯进了这件事而为难,谁知她质问的竟是:“今早我同姐妹们约着‘打马’,还是闲聊之际她们多嘴说了一句,我才知道的这件事!你既然当时在场,为何不早告诉我?”合着她是没早些听着这“新闻”,所以才恼。
楼悠舟无奈笑道:“打官司的事也是能随便乱说的?况且,娘难道不清楚江南转运使是谁么?”
“知道。”她神色淡淡,言语之中颇无所谓,“我哥那些个‘小老婆’之一的爹呗!”
楼悠舟一噎,差点就想捂她的嘴,赶忙四下张望一圈,心中感叹:“皇帝老儿的闲话都说得这么肆无忌惮,真不愧是她亲娘!”
楼悠舟的母亲名为晏芳尘,是先帝最小的公主,封号顺庆。之后嫁与南业侯,深居侯府。在众多后辈中,她原本并非特别突出的人物。
先帝在世时,曾染上一场急病,御医们皆束手无策。顺庆公主听闻父亲卧床不起,毅然御马不远万里寻医,从深山老林请出江湖医圣。先帝因此又多享受了十余载光阴。
顺庆公主由此得了孝顺的名声,又因她能说会道,长袖善舞,时不时就被当今太后传唤入宫,闲话聊天。故而顺庆虽非太后所出,却颇得太后喜爱。
面对自己那个阴翳的兄长,当今圣上,晏芳尘十句话里有九句是明嘲,剩下一句是暗讽,总之没一句好话。
楼悠舟面对她也要操些老妈子的心,“此事毕竟涉及皇亲国戚,对外莫要多议论。”
“知道。”顺庆公主表示自己有分寸,又问:“那老布衣现在怎么样了?”
“被暂时押进大理寺了。此事事关重大,要推迟到清明后会审。且不说他这次告发是否属实,毕竟是在大街上把事闹大了,朝廷必须给百姓一个说法。陛下对贪官污吏的惩治一向重视,定会派专人彻查此事。”
顺庆公主没来由冷笑一声,语调不屑:“专人?你别看现在那些官员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真做起事来一个赛一个‘谦让’!不是怕得罪皇帝,就是怕得罪贵族,到最后弄得两头不讨好。你且看这桩案子,哪个府衙敢接?”
楼悠舟凝眉思忖一阵,忽而问:“我记得这个张福云,是先帝委任的吧?”
“是。”顺庆公主回忆起往事,“张家本就是落魄贵族,我记得……张福云当年只是常县的一个小主簿,你外祖父当年私访江南,觉得他是个可用之才,故而酌情升官。一夜之间,张家再度兴起,好像几年前吧,张家还有四五个后生入了翰林。”
“常县?”楼悠舟神色一凛,“当街告发之人也提到了常县,张福云与他是同乡?”
“同乡告发不足为奇。”顺庆微微眯起眼睛,“可张福云调任转运使后并不住在常县,那老人家为何如此言之凿凿?总不会是他做县主簿的时候贪了恶财?若是如此为什么如今才想着要告发?告发还不找地方官府,却不远千里跑来了京都?”
清明后的天气怎么也暖不起来,风一吹,又是一个寒颤。
万物都被笼罩在略带潮汽的春日里。
晏临溪就是被水汽糊住了眼睛的人之一。
这几日,他时常发起呆来,身旁侍从见他莫名地掰着指头不知在算些什么,关切地问道:“要不要请御医来瞧瞧?”